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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西游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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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后西游记



第十一回 后因不昧皆前果 外道收回即本家


诗曰:
     皮毛只合辨雌雄,真性真修隐在中,

     美玉噗开疑怪石,瑶琴景下认焦桐。

     有星拱处皆朝北,无水流来不向东;

     莫道奇奇还怪怪,从来异异见同同。

     

  话说唐半偈与小行者,棒喝了野狐禅,一路清清净净望西而行。点石又选了一、二十个猛勇僧人赶来护送,就要求他除佛化寺的妖怪,行了三、四日方到得五行余气山脚下。众僧指点道:“转过山嘴,一直上去二、三里,便望得见佛化寺了。”小行者恐怕妖怪惊了师父,就叫众僧在山脚下寻个农户人家,请唐半偈下了马,说道:“师父请在此少坐片时,待我上山去看看是个什么妖怪?好歹结果了他,好请师父过去。”唐半偈道:“徒弟呀,须要小心!”小行者道:“不打紧。”遂取出金箍棒提在手中,一步步奔上山来。到了寺前,静悄悄不见一人,山门内外,青草已长了尺余深浅。小行者直走到大殿上一着,钟鼓虽然还在,香烟却是少有,十分荒凉冷落。又走到禅堂、僧房各处招寻,并不见一毫影响。心下想道:“这妖怪想是哪里去,不在寺中了?”又走到香积厨看看,忽听得那里哼哼唧唧打鼾声。四下一看,却又不见,再听一听,鼾声一发大了,就象雷鸣一般。小行者寻不着头脑,一时性急起来,提起铁棒,将一只大水缸豁喇一声响打得粉碎,大叫道:“贼妖怪躲在哪里?还不快出来纳命!”叫声未绝,忽灶下草柴堆里忽然跳出一个长嘴大耳的妖怪来,懵懵懂懂往外乱跑。小行者蓦然看见,倒吃了一惊,转闪开一步让他跑了出来。

  原来那怪正在草中睡熟,却被小行者吓醒,心下十分火怒,气吽吽跑到大殿前,拖了一根铁幡杆来打小行者。小行者已赶至面前,将铁棒相迎。两人都不言语,只恶狠狠的对打。铁棒与幡杆甚长,佛殿前地方窄狭,二人打得不爽快,那妖怪性急了,便纵云头跳在空中。小行者看见笑道:“原来这泼怪也晓得些风云气色,不与你一个辣手,你也不怕。”因一跳赶到空中,举铁棒劈头打来,那妖怪用幡杆抵敌相还,真是一场好杀。但见:

     

  一条金箍棒忽上忽下,夭矫犹龙;一条铁幡杆或左或右,来回似蟒。一个长嘴大耳,长嘴叫得惨惨天低,大耳招得呼呼风响;一个火眼金睛,金睛迸得落落风寒,火眼照得晶晶日耀。一个是天蓬后胤,自有天威;一个是仙石遗胎,无穷仙力。原是旧同气,相逢已是再来;今成新对头,不打不成相识。

     

  小行者与那怪斗了二十余合,那怪的幡杆乃是世间顽铁,哪当得金箍棒是天河神铁,正斗到局中,忽一声响,金箍棒将铁幡杆打做两截。那怪没兵器,慌了手脚,拖着半截断幡杆化风往西遁去。小行者大喝道:“泼怪哪里走!”纵云随后赶来。小行者的云快,渐渐赶上,那怪急了,只得折回,将半截断幡杆支架道:“你这恶魔头,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为何苦苦来逼我?”小行者道:“你这泼怪,强占了佛化寺,将一寺僧人都逼走了,倒不怪自家,转怪我来逼你!”那怪道:“哪个逼他?他自怕我走了。我出家修行人,不过借住几日就去,谁占他的?”小行者笑道:“好个出家人!看嘴脸不知是哪山里走出来的野猪在此成精作怪,怎敢说‘修行’二字,玷污佛门。”那怪道:“你打扮虽象个和尚,却原来是个门外汉,一毫佛法也不知道。岂不闻狗子皆有佛性,莫说我是佛祖的后人,就是野猪,你也限我修行不得。”小行者又笑道:“好泼怪!你这佛家的套子话,只好哄骗初入门的凡僧,怎在我天人面前捣鬼!我且问你,你是哪个佛祖的后人?若说得有些根因,还好商量;若是一味说谎,我就一顿棒超度你再去投胎。”那怪道:“我儿子会说谎,倒只怕说来你这门外汉不认得。”小行者道:“任是三十三天神圣、西方诸佛菩萨与那名山胜地仙人、幽冥地府鬼怪,我俱认得。快快说来,略说差了,我便拿你去对会。”那怪道:“莫要说嘴,我就考你一考。你可认得一位净坛使者么?”小行者笑个不住道:“我说你这泼怪是个野畜生!你说佛祖后人;佛祖除了我佛如来,便是释迦佛、燃灯佛、定光佛、弥勒佛、药师佛,虽一时数不了,却不见有甚净坛使者称为佛祖!”那怪又笑道:“是你也不知,俗语说得好:人有几等人,佛有几等佛。也有过去佛,也有现在佛,也有未来佛,这净坛使者乃是近年新成佛的,你如何晓得?”小行者道:“就是新成的佛,毕竟也有个佛号,为甚只叫做使者?”那怪又笑道:“佛不过是个总名,其中尚有称菩萨的,也有称尊者的,也有称罗汉的,也有称祖师的,何必定要叫做佛?既但知佛号,你认得旃檀功德佛与斗战胜佛么?”小行者笑道:“若是第二个,也被你问倒了。这两位佛是我一家人,我怎么不认得!”那怪笑了又笑道:“是人说谎还有影子,不似你信口胡说。这两位佛既是一家人,你晓得他姓什么?号什么?怎生出身?”小行者道:“好泼怪,倒要考起我来,我就说与你听。这旃檀功德佛是唐太宗钦赐的御弟,叫做玄奘法师;这斗战胜佛就是陈玄奘法师的大徒弟孙悟空,又别号孙行者,因取真经故证佛果,是也不是?”那怪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果然认得。你既认得孙行者是旃檀功德佛大徒弟,就该认得净坛使者猪八戒是他二徒弟了。”小行者就随口答应道:“我怎的不认得?看你老实不老实。你且说,你与猪八戒有甚相干?”那怪道:“我不说,你只道我骗你。我直说与你吧,猪八戒是我父亲。”小行者又笑道:“莫胡说!他是佛,你是妖,怎成父子?”那怪道:“有个缘故。我父亲猪八戒未取经时,曾在前面高家庄上做女婿;不料去取经后,我母亲高翠兰已怀我在腹。我父亲取经去了十四年,我母亲直怀了我十四年。直等我父亲取了经来,证了佛果,我方破母腹而生,赖佛力,神通变化不愧前人,只恨胚胎难换,种类天成,生出来原是个猪形嘴脸,人都叫做妖怪,尽思量要打死我。亏我有些手段,留得性命至今,岂不是佛祖后人?”小行者道:“你既是个有根器之人,为何做此没程途之事?”那怪道:“我再不说谎,一向杀生害命是有的。自从受了佛祖之教,做了和尚,实实不敢妄为。就是佛化寺借住,也只为等师父。”小行者道:“你受谁的教?等哪个师父?”那怪道:“前日,在黑风河,因肚里饥吃了个把野人,不料被旃檀佛玄奘法师撞见,问起根因,知是猪八戒后人,怜我堕落,指点我皈依沸教。说且今唐朝又遣了个唐半偈师父,往西天去求真解,叫我与他做个徒弟,我所以在此等他。你是哪里来的恶魔头?抵死赶我!倘然错过了,岂不误我正果!”小行者听得分明,满心欢喜,连忙收回铁棒,笑说道:“原来你是等我?”那怪道:“你这个恶魔头,我等你做什么?”小行者道:“我正是求解人的徒弟,快跟我去见师父。”那怪道:“师父在哪里?”小行者道:“师父现在寺前山下。”那怪道:“你骗我,我不信,哪有这等凑巧!”小行者道:“果是真的,我不骗你。”那怪道:“既是真的,你可不要赶我。等我先到寺前去看看,若果有师父在那里,方信你。”一面即折转云头,仍到寺中来寻问根源。正是:

     

  根有为根枝有枝,一缘一会不差池,

  果然月到天心处,正是风来水面时。

     

  却说护送唐半偈的众僧人,在山脚下望见空中小行者打败了妖怪,赶往西去,便请唐半偈上山,到寺中大殿上坐了,等候回来。众僧俱在山前观望,不多时,忽一阵风,那怪提着下半截铁幡杆跑到面前;吓得众僧魂不附体,东逃西躲。躲不及的,早被那怪捉住一个,道:“你不要慌,我问你,方才与我相杀的那个和尚是哪里来的?”那僧人吓慌了道:“大王爷,他是个过路的和尚,不知死活,与大王相杀,实与我寺中无干。”那怪道:“他还说有个师父,在哪里?”僧人道:“师父是有想一个,却也是他同来的,也与寺中无干。”那怪道:“他说是唐朝遣来往西天见活佛求真解的,可是么?”僧人道:“正是,正是。”那怪道:“如今在哪里?”僧人道:“在大殿上坐着哩!”那怪道:“果是真么?”僧人道:“怎敢说谎!”那怪遂放了僧人,一直跑到大殿上,果看见一个老和尚,垂眉合目,坐在殿上。他方丢了幡杆,忙上前跪下,叩头道:“唐老师父,我弟子猪守拙在此志诚等候。”唐半偈抬头一看,见他长嘴大耳,十分丑恶,着了一惊,因说道:“你是何处妖魔,莫非要来迷我?我老僧倚仗佛力却也不畏。”那怪道:“弟子不是妖魔,是来与老师父做徒弟的。”正说未了,小行者已赶到面前,将前后因果细细说了一遍,唐半偈方大喜,起身到佛前再拜道:“感蒙我佛慈悲,屡赐徒侣,敢不努力西行以求真解,报答佛恩!”拜毕,因回身对猪守拙道:“你既不昧前因,拜我为师,要成正果,此去灵山尚有千山万水,你须猛勇精进,休辞劳苦。求得真解回来,自然金身可证。”猪守拙道:“弟子外虽丑恶,内实真诚,止有一心,并无二念,老师父再不消多虑。”唐半偈听他说话直截,甚喜道:“好好好!倒是个入道之器。你名守拙,大师兄名履真,俱是实地功夫,倒也甚好。只是外人不便称呼,我与你再起一个别号何如?”猪守拙道:“但凭师父。”唐半偈道:“你大师兄因老祖号孙行者,故叫他小行者;你父亲号猪八戒,盖取五荤三厌之义。”猪守拙道:“我小猪性情愚蠢,不知什么叫做五荤?什么叫做三厌?只求老师父直脱些为妙。”唐半偈道:“既是这等说,连贪嗔色相一切戒了,竟叫做猪一戒何如?猪守拙欢喜道:“好好好!省得零零碎碎的挂念。”此时众僧人窃听明白,知道他做了徒弟,要跟去排解,俱各欢喜,渐渐走了出来。小行者因说道:“他是我一家人,你们不消害怕了。可着几个快去报知你老师父,叫他重整山门;可着几个取香烛来,待我师父与他披剃。”众僧人即着两个去报信,其余的慌忙打扫。

  不一时,佛前香烛重列,钟鼓依然。唐半偈与他摩顶受戒。猪一戒先对佛拜道:“老佛祖,我猪守拙虽蒙唐师父收入教门,但我是个众生,邋邋遢遢,凡事要老佛另眼看顾,千万不要与我一般见识。”拜罢,又对唐半偈拜道:“弟子虽做和尚,也要讲过,只好做个名色和尚。要讲经说法又拙口苯腮,要募缘化斋又碍口识羞,要焚修功课又贪懒好睡,要省吃俭用又食肠宽大,只好执鞭随镫,挑行李,做夯工,随师父上西天去求真解罢了。”唐半偈道:“若能跟我到得西天,求得真解,便是上乘功夫,还要讲经功课做什么?”猪一戒道:“好师父,好师父!这样师父方是我的真师父。”然后向小行者唱了一个大喏道:“师兄与我两世弟兄,一路上有不到处,要师兄提调提调,带挈带挈。”小行者道:“这个不消说。”唐半偈又叫众僧烧些汤,与他洗去满身污秽;又叫众僧寻两件旧僧衣与他换了。众僧又备斋来请他三人受用。唐半偈吃了斋,还打帐要行,众僧留住道:“今已下午,前去不及了。”又打扫禅堂,请他三人安歇,以便明日早行。

  此时,天色尚早,三人坐在禅堂中闲话。唐半偈因问小行者道:“你这两日用的那条铁棒,甚是长大,你收在哪里?怎行李中再不看见?”小行者笑道:“师父,我这条铁棒不要看轻了,乃是我老大圣的宝贝。原是大禹王治水时定海的神珍铁,被我老大圣问龙王要了,大闹天宫无一神敢抵。后来老大圣成了佛,留镇旧山,故今被我得了。此乃阴阳至宝,要大就大,要小就小,不用时,只做个绣花针藏在耳朵里,故师父看不见。”唐半偈闻说,十分欢喜赞叹。猪一戒道:“我父亲也有一件宝贝。”唐半偈问道:“是甚宝贝?”猪一戒道:“是一柄九齿钉耙。我父亲在道上降妖伏怪,全靠此耙。我父亲成佛时,我方初生,不知人事;我外祖高老家又一门死尽,没处查考,竟不知此耙流落何处?前日有急没得用,只得将寺门前的铁幡杆胡乱用用,今又被师兄打做两截,弄得我赤手空拳。若有父亲的这柄九齿钉耙在此,可帮助师兄一路去除妖伏怪。”小行者笑道:“只怕你父亲当时没有这柄钉耙,若果有时,就是你父亲死了,我有本事走到幽冥地府,问阎王要你父亲的灵魂,问他个明白。况你父亲已证了佛果,现在天上,何愁没处找寻?寻着了你父亲,钉耙便有下落。”猪一戒道:“说便是这等说,天大大的,佛多多的,我又人生面不熟,叫我哪里去寻访?”小行者道:“这不难,今日天色尚早,请师父在此坐坐,等我同你去寻寻着,包管一寻就着。”唐半偈道:“若果寻得着,也是一件美事。况今日已是不行,我自在此打坐不妨,只要你兄弟们快去快来。”小行者与猪一戒得了师命,便同走出寺来。

  猪一戒抑天一看道:“往哪里寻起?”小行者道:“你不要忙,待我问个信儿好寻。”猪一戒道:“师兄不要扯空头,这天上又没人往来,却问哪个?”小行者道:“包管有人来。”因在耳中取出金箍棒,在山前从东直打到西,又从西直打到东,口中吆喝道:“我师徒奉唐天子圣旨,上西天拜活佛求取真解,这是天大的善缘。经过地方,神祇皆当拥护;这五行余气山什么毛神?这等大胆!不来迎接。”正吆喝不了,只见山旁闪出两个老儿,战战兢兢跪在地下道:“迎接来迟,望小圣恕罪。”小行者因收住铁棒问道:“你是什么神道?”两个老儿说道:“一个是山神,一个是土地。”小行者道:“既是山神、土地,地方有事也该照管。”山神、土地道:“怎敢不照管!”小行者道:“既照管,为何不来迎接我们?”山神、土地道:“不瞒小圣说,小神一向住在佛化寺前,过往佛菩萨容易打听,近被猪小天蓬占了,只得搬在山里,远了一步。方才得知猪小天蓬亏小圣指引,已拜唐长老为师做徒弟,往西天求解,正打点出来拜贺,不料来迟。已蒙小圣督责,故特来请罪。”小行者道:“既是这等,说明了也不罪你,起来吧。我且问你,我这师弟猪一戒,你怎么叫他做猪小天蓬?”山神、土地道:“原来小圣还不知道,他本是天河水神猪天蓬元帅的遗腹儿子。”小行者道:“他说净坛使者是他父亲,怎么又有个天蓬元帅?”山神、土地笑道:“净坛使者就是猪天蓬证果的佛号,不是两个。”小行者听了大喜。猪一戒因说道:“你这两个毛神也忒惫懒!怎么专会揭挑人?早是我猪家世代修行,若有些来历不正气,也被你说坏了。”小行者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遮瞒得?兄弟莫要怪他。”因又问道:“这净坛使者,你既知他来历,必然知他住处。我如今要去寻他,却住在何处?”山神、土地道:“你到家里去寻他,无用。”小行者道:“怎么无用。”山神、土地道:“猪天蓬求经有功,该证佛果。因见他食肠宽大,故升为净坛使者,叫他受享这四大部洲的供献。近日好神佛的人家多,供献朝夕不断,他日日在外面吃白食,忙个不了。哪有工夫住在家里?”小行者听了愁烦道:“据你这等说,不得见他了。”山神、土地道:“小圣不必愁倾,天下事要难就难,要易就易。小神指小圣一条路,包管一寻就着。”小行者听了大喜道:“既有寻处,可快说来。若寻见了,我明日见佛注你第一功。”山神、土地只得细细说出。正是:

     

  要知山下路,须问去来人。

     

  不知山神、土地毕竟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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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一戒认亲 钉耙归主诗曰:
     一心归后万缘随,气合岂容形暂离,

     西虎既于金有约,东龙漫道木无期。

     苦寻踪迹常常误,只论因缘每每奇,

     莫怪老僧饶谎舌,荒唐妙理胜圆夷。

     

  话说五行余气山的山神、土地,因小行者与猪一戒要寻见净坛使者,只得指引说道:“此去西北,只有十里就是哈泌国,今夜哈泌国王在无量寺大修佛事,净坛使者定在那里。小圣与小天蓬要见,只消那里去寻。”小行者听了大喜道:“既在那里,你二神回避吧。”山神、土地退去。小行者遂同猪一戒向西北而来。不多时,望见一座城池,知是哈泌国,因按落云头,找到无量寺,果然有许多和尚在那里诵经拜忏,做功德,香灯供养,十分齐整,只是法筵上诸佛菩萨却无一个。因悄悄对猪一戒商量道:“你父亲此时不来,想又赴他坛矣。”猪一戒道:“此间斋供如此丰盛,岂有不来之理!想是还早,我们且到寺前略等一等再看。”小行者道:“也说得是。”遂踏云在半空中四边观望。

  不片时,只见西北上一驾乱云滚滚而来。小行者定睛一看,因对猪一戒道:“这来的象是了。”猪一戒道:“你怎见得?或是别位佛菩萨临坛也未可知。”小行者道:“若是佛菩萨的云头,定有些祥光瑞气;这来的云头,虽也霭霭有晖,终觉莽莽无慈和之象。”说不了,那驾云渐渐逼近,小行者因迎上前观看,只见那云中来的神圣十分奇异:

     

  功成行满,法力无边,虽已显现佛容;木本水源,胚胎有种,尚未脱离本相。一张长嘴,高证莲蓬之果;两轮大耳,广扬蒲扇之风。溯其功行,宛然见渡水登山;挹其威风,千古仰降妖伏怪!

     

  小行者看见形容有些厮象,因拦住云头高声问道:“来者莫非净坛猪师叔么?”那云中果是净坛使者,因问道:“你是何处符官?有甚法筵请我赴坛?又非亲故,怎称我为师叔?”小行者道:“我也不是符官,也无法筵请师叔去赴,只因家祖斗战胜佛与师叔同在我佛会下,故特来拜见。”净坛使者道:“原来就是孙师侄。前**老祖曾对我说,昔年求来的真经被愚僧讲解差了,诬人误世;今访圣僧往西天求解,要我老弟兄三人各寻个替代,以完前边功行。他喜得了贤侄代往,可放心矣。我虽有个遗腹之子,只因我证果西方,与他人天隔绝,不知流落何处,难于寻访,正恐误了佛缘,日日焦心。贤师侄今日来见我,想为求解要人同行么?”小行者道:“师叔不必焦心,师叔的贤郎已寻在此了。”因叫猪一戒道:“快过来见你父亲!”猪一戒忙上前扯着净坛使者的衣襟,拜伏云中道:“佛祖大人!不肖遗腹子猪守拙,今日方识亲颜。”猪八戒见了,又惊又喜道:“你既是我的儿子,你须知祖居何处?母亲何人?”猪一戒道:“儿怎不知!祖居是云栈洞,母亲是高翠兰。”猪八戒听说是真,满心大喜道:“我儿!这等是真的了。你一向在何处?怎生得与你师兄在一处?”猪一戒遂将从前之事,细细说了一遍。猪八戒听完,愈加欢喜道:“好好好!你既归正教,有了师父,又得师兄提挈,你须努力保师西行,求取真解,完我未了之案。”猪一戒道:“我如今不去了。”猪八戒道:“你既许了师父去,为何又不去了?”猪一戒道:“我前日只因没处寻父亲,一时肚饥吃人,被旃檀功德佛看见,再三劝戒,叫我皈依正教,跟随师父上西天,包管我有饭吃,故不得已而从之。今既得见父亲,父亲又天下净坛日日受享,儿子何不跟父亲各处去吃些现成茶饭,快活快活!又远迢迢去求解做什么?”猪八戒道:“这就差了!俗语说得好:公修公德,婆修婆德。我往西天受了许多辛苦,今日方才受享;你一日功行也无,如何便想坐食?况且各坛供献皆是馨香之气,惟成佛后方知受享此味;你如今尚是凡胎,那些空香虚气,如何得能解馋?要贪饱食,还须人间谷食。休生退悔,求解功成,管你受用不尽。”猪一戒听见说受用空香虚气,便不言语。小行者因说道:“师弟此来,原非为嘴。只因西方路上多妖,手无寸铁,难以西行。闻师叔九齿钉耙久在西方路上驰名,今已证果,要他无用,何不传于师弟去保护师父,一以显师叔世代威风,一以全师叔未完功行,岂不美哉!”猪八戒听了追悔道:“钉耙是有一柄,只恨你来迟,如今不在身边了。”小行者道:“利器乃修身之本,为甚不在身边?”猪八戒道:“只为朝夕净坛,用他不着,已被自利和尚借去种佛田了。”猪一戒道:“借与他不过暂用,何不讨来?”猪八戒道:“要讨也不难,只是我没闲工夫去寻他。”小行者道:“他在何处?种甚佛田?只要师叔说得对帐,等我同令郎去寻他讨,不怕他不还。”猪八戒道:“这佛田虽说广大,其实只有方寸之地,若是会种的,只消一瓜一豆培植,善根长成善果,终身受用不尽,连我这钉耙也用不着。不料,这自利和尚志大心贪,不肯在这方寸地上做工夫,却思量天下去开垦,全仗利齿动人,故借我钉耙去行事。莫说地方广大难寻,就是寻见他,他也不肯还你。”小行者道:“师叔说哪里话!物各有主,难道怕他赖了不成?天下虽大,毕竟有个住处。”猪八戒道:“贤师侄既有本事去讨,我就指点你去。他一向住在西方清净土,近闻他又在正南万缘山下造了一座众济寺,十分兴头。那和尚喜入怕出,你去讨耙时,须看风色。”小行者道:“这个不消分付。”猪八戒说完,就要别去,猪一戒扯住不放道:“生不见亲,才能识面,怎么就要去了?”猪八戒道:“你既归正道,相见有时,我已成佛,岂肯以凡情留恋!”猪一戒道:“纵不留恋,有何法语也须分付几句。”猪八戒道:“我虽以功行证果,却不知佛法,也没甚分付。只要你努力向前,不要呆头呆脑象我懒惰就是了。”说罢,驾云赴坛去矣。小行者与猪一戒商量道:“要寻自利和尚,今夜迟了,去不及,且回去见过师父,明日求他再住一日去寻方妥。”猪一戒道:“师兄说得是。”随各驾云竟回佛化寺来。此时,唐半偈尚打坐未睡,二人同到面前叫道:“师父,我二人回来了。”唐半偈道:“你二人如何这时候才回来?曾见净坛使者讨的钉耙怎样了?”小行者道:“他父亲虽然寻见,钉耙却讨不来。”唐半偈道:“为何讨不来?莫非他父亲舍不得钉耙么?”小行者道:“为因无用,借与别个自利和尚去种佛田了。”唐半偈道:“就是借去,也还讨得。”小行者道:“正为要去讨,恐怕师父记挂,只得回来禀知,求师父再住一日,明日好去讨来。”唐半偈道:“若是讨得来,便再住一日也无妨。”说罢,大家睡了。

  到次日,天才微明,小行者就与师父说知,竟同猪一戒驾云往正南上一路找寻而来。不多时,果见一座高山拦路,心中暗忖道:“这想是万缘山了。”因细细观看。这座山虽然高大,却上不贴天,下不着地,只活泼泼虚悬在半空之中。周围足有数千余里,一望人烟凑集。看山中回抱着一座大寺。二人走到寺门前一看,只见那额上题着“万缘山众济寺”六个大字。二人欢喜道:“凑巧,一寻就着。”遂同走进寺来,撞见个香火道人问道:“你二人何来?”小行者道:“我二人特来要见自利老师父。”香火道:“来见老师父,莫非有甚布施送来?老师父出门去了,有布施就交与我吧。”小行者道:“布施虽然有些,要亲自送与师父,还有话说;且问你,老师父出门为何这等早?”香火道:“五更天就出门催布施了。你二人就要见老师父,可山前山后各处顽耍顽耍,他也就回来吃早饭。”小行者与猪一戒听了,遂各处闲看。

  先走到大殿上,中间虽供着三尊大佛,炉中也不见香,台上也不见烛。再走到禅堂里,两边虽铺着许多禅床,却并无一人安担。复走至两廊及后院,只见处处皆有仓廪,仓廪中的米麦尽皆堆满。猪一戒看见,因说道:“这寺里怎么这等富盛?”小行者道:“想是佛田丰熟,故收成茂盛。”猪一戒道:“若是佛田丰熟,钉耙有功矣!佛田不知在何处?我们去看看。”因问道人,道人指点道:“就在此山正当中。”二人团团走去,只见那一块佛田隐隐在内,虽不甚大,却坦坦平平,无一痕偏曲。小行者道:“这佛田果然膏腴,怎不见有一人在上面耕种?”二人复走近前观看,猪一戒道:“不但无人耕种,连稻禾也不见有一条,稻种也不见有一粒,竟都荒废了,却是为何?”小行者也惊疑道:“若象这等荒芜,这些米麦却是哪里来的?”因复走回大殿要问人,忽见自利和尚引着许多人载了无数粮米回来,或是人挑,或是车载,或是驴驮,拥挤一阶。自利和尚叫管事僧或上仓或入廪,都一一收拾停当,打发了众人。小行者与猪一戒方才上前施礼道:“老师父,问讯了。”自利和尚只认做送布施的,忙答礼笑说道:“二位何来?不知是要开缘簿,还是勾销布施?”小行者笑道:“我们也不要开缘簿.也无甚布施勾销,却是来讨故物的。”自利和尚听见说讨故物,便登时变了面孔道:“我这万缘山众济寺,一草一木皆我手植,一颗一粒皆佛田所种,有甚故物是你的?却来冒讨!”小行者道:“老师父不必着急,若没有怎好来讨?若有时却也赖不得。”自利和尚道:“且莫说东西,连你二人我也认不得。”小行者道:“我二人你虽认不得,净坛使者猪八戒你岂认不得?”自利和尚道:“净坛使者认是认得。若说别个还不可知,若说那猪八戒,他倚着做了净坛使者,每日只张着嘴吃别人,再有何物肯放在我处,叫你二人来讨?”小行者道:“净坛使者别物有无,我也不知;是他这柄九齿钉耙,在西方路上降妖伏怪,谁人不知?难道他是无的!”自利和尚道:“他钉耙虽是有的,却与我有甚相干?”小行者道:“他说已借与你,怎说没有了?”自利和尚道:“是哪个说的?”小行者道:“就是净坛使者自家说的。”自利和尚道:“既是他自己说的,何不叫他自家来讨?却要你二人出力!”小行者指着猪一戒道:“他也不是外人,就是净坛使者猪八戒的嫡亲儿子,叫做猪一戒,因重要到西天见佛拜求真解,故此来讨。”自利和尚道:“我从不听见说净坛使者有儿子!如何假冒?”猪一戒听见说他是假冒便急了!赶上前,一把扯着自利和尚,笑道:“你这老和尚忒也惫懒!借了钉耙不肯还人,转说我是假冒。钉耙事小,假冒事大,我且与你同去对会对会,看是假冒不是假冒!”自利和尚道:“谁管你假冒不假冒,只是他一个降妖伏怪的钉耙,我又不去求经,借他何用?”猪一戒道:“我父亲亲口说是借与你种拂田,为何欺心说没有?”自利和尚道:“若要借种佛田,一发荒唐了!莫说我这佛田是个名色,不过引人布施的意思,原不曾十分耕种;就是十分耕种,我闻他那钉耙有五千四百斤重,哪个有这些力气去使他!你们想一想就明白了。”小行者看见老和尚白赖,因改口说道:“老师父说得明白,我们也是人传说的;既不在老师处,我们去吧。”猪一戒还要争执,小行者道:“呆兄弟,老师父这等一个大宝刹,难道赖你一柄钉耙不成!想是我们误听了。”自利和尚听见小行者如此说,方欢喜道:“还是这位师兄通情达理,请坐奉茶。”小行者道:“不消了。”遂扯了猪一戒同出寺来。到了寺外,猪一戒埋怨小行者道:“明明是这和尚藏起,如何不问他要?”小行者道:“这和尚既起欺心,又无对证,任你坐逼,怎肯又拿出来?莫若你躲在外边,等我变化进去,打探着钉耙下落,再问他要,他便赖不得了。”猪一戒听了欢喜道:“有理,有理。”遂将身躲入林中。

  小行者转身回来,看见米仓里许多米虫飞来飞去,他就摇身一变,也变了一个米虫儿,竟飞入寺内。只见自利和尚正在那里叫徒弟把钉耙藏好。徒弟道:“钉耙藏倒容易,只怕净坛使者自家来讨,却怎生回他?”自利和尚道:“猪八戒若自来,我只躲开了不见他,他净坛忙不过,哪有工夫等我。”徒弟道:“我们这佛田又不种,就是种,这钉耙又重,没人使得动,要他也无用。何不还了他?”自利和尚道:“你原来全然不晓得,我们做和尚的全靠有‘佛田’二字耸动天下,怎么不种?如今荒芜了也是没法。”徒弟道:“师父要种就种,怎么没法?”自利和尚道:“种佛田与种人间之田不同。”徒弟道:“有甚不同?”自利和尚道:“这佛田土地最坚最厚,地方看来虽不过方寸,肯种时却又无量无边;且恶草蔓蔓,非有此降妖伏怪的大钉耙来,哪可种得!”徒弟道:“既有了钉耙,为何连年又不种?”自利和尚道:“钉耙虽有,还少一个大力气之人,所以暂止。闻说广募山有一个苦禅和尚,甚有力气,大可种得,我屡屡托人寄信去请他,他已许了来,尚未见到;他一来就佛田开垦起来,则我们这众济寺一发又兴起了。”徒弟道:“就请他来一个人,能种得多少?”自利和尚笑道:“还亏你要做和尚,怎这等痴呆!佛田中事不过有些影响,只要有人在田上略锄锄耘耘,便是苗而不秀,秀而不实,也要算做广种了。

  小行者听了忙飞出寺来,现了原身,与猪一戒将前话说了,大家欢喜,因算计自变作苦禅和尚,叫猪一戒变做一个鹗化道人,同摇摇摆摆走进寺来。香火看见问道:“二位师父何来?”小行者道:“快去通报,说是苦禅师父同鹗化道人来拜望。”香火进去报知,自利和尚大喜,忙走出来,迎入禅堂坐下。因问道:“哪位是苦老师?”小行者道:“小僧就是。这位是敞同道鹗化道者。”自利和尚道:“久仰苦老师德望,无由相见,屡寄声拜恳,日望降临,今方得会,不胜欣幸;又蒙鹗师同临,更感不胜。”苦禅和尚道:“本不当轻造,因承屡命,只得奉偈,不知有何见教?”白利和尚道:“也无别事,只因荒山有几亩薄田,甚是膏腴,为天下闻名。不期名虽闻于天下,其实荒芜久矣。”苦禅和尚问道:“既成膏腴,为何转至荒芜?”自利和尚道:“有个缘故,只为这佛田土地坚硬,寻常农夫种他不得,必得一两个大力量之人,方才可当此役,屡屡访求,并无一人。只闻得苦老师愿行洪深,力量又大,故斗胆奉恳。若蒙慨然身任其事,将佛田种熟,这个功德却也不小。不识二位台意允否?”苦禅和尚道:“广种佛田,正是我僧道之事,又蒙老师相招,怎敢推托!佛田在哪里?我们就去看看。”自利和尚见二人允了,满心大喜道:“二位远来,且请用过斋看。”一面叫徒弟备上盛斋,饱餐一顿,然后领到后面佛田上去观看。

  苦禅和尚看了道:“这等膏腴田地,我等尽力种将起来,怕不收他千箱万廪!但此田坚厚有力,不知可有趁手的田器?”自利和尚遂叫众杂工去搬了许多锄头、镐、钁、犁耙之类,堆在他前,叫他二人观看。二人看了笑道:“这样脆薄东西,如何种得佛田?”因拿起来,长的撅做两截,短的裂做两半,其余大大小小均撅得粉碎!自利和尚看了大喜道:“二位老师法力甚大,方是耕种佛田的罗汉,果然名不虚传!幸我老僧收藏得一件绝顶大大宝物在此。”苦禅和尚佯问道:“是件什么宝物?”自利和尚道:“老师休问,待我叫人抬出来与二位看,包管中意。”因分付徒弟们,叫七、八十个杂工进去,绳索杠棒,吆天喝地的将钉耙抬了出来,放在地下,只见霞光万道,瑞霭千条。猪一戒看见,满心欢喜,忍不住跑到跟前,两只手提将起来掂一掂道:“正趁手好使。”遂丢开架子,左五右六的舞将起来。舞到妙处,众人一齐喝彩。猪一戒然后现了本相,对自利和尚道:“你说不曾借钉耙,这是哪里来的?”自利和尚看见是猪一戒,又羞又气,又夺他不来,只得扯着小行者道:“苦老师,你怎么叫他变鹗化道人来骗我?”小行者笑一笑,将脸一抹,也现了原形道:“你再细看看,我可是苦老师?”自利和尚看见,气得目瞪口呆,话也说不出。小行者将手一撒,把自利和尚推跌在半边,遂同猪一戒驾云而起,道:“扰斋了!这钉耙等我们去西天求解回来,再借与你种佛田吧。”自利和尚忙爬起来看时,二人已冉冉腾云而去。正是:

     

  空里得来,巧中取去。

     

  不知此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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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后西游记



第十三回  缺陷留连 葛藤挂碍


 语云:
  恶恶恶,真惨虐,若要除之须痛割,倘放松时祸乱作。不是被他磨,定是受他缚,一到缠身摆不脱。所以髋髀施斧凿,软款仁柔用不着。四夷之屏恩不薄,杀戮蚩尤诚圣略。寄语当权应揣度,千里毫厘不可错。

     

  话说小行者与猪一戒用智赚得钉耙到手,哪管自利和尚死活,竟自驾云回佛化寺来。到得寺中,唐半偈方用午斋,看见猪一戒担着钉耙同小行者欢欢喜喜回来,因问道:“那自利师父倒也忠厚,就肯还你的?”一戒道:“那和尚最不忠厚,见我们说起讨钉耙,他只是一味胡赖。亏师兄算计,变化了进去,方才赚得回来。”就将前事细说一遍。唐半偈听了,叹息道:“如此设心,种那佛田何用!”小行者道:“他佛田虽有,何尝真种?不过借佛田名色骗人布施而已。”唐半偈又叹息道:“佛教本自慈悲,被这些恶僧败坏,竟弄成一个坑人的法门了。此真解不可不速求也。我们事已完,快收拾去吧。”就要起身。众僧看见小行者有此神通,又收了猪一戒,将唐半偈敬如活佛,又苦留了半日。到次早方收拾出门,众僧还要留住等点石来拜谢,唐半偈哪里肯住。小行者将行李结束做一担,叫猪一戒挑了,然后扶唐半偈上马。唐半偈辞了众僧,同两个徒弟欣然向西而去。正是:

     

  一心知有佛,见佛取真解,

  作速往西去,心忙不敢停。

     

  唐半偈奉旨取解,菩萨护持,又收伏两个有神通的徒弟同行帮扶,心下无挂碍,放下诸念,安然前进。幸喜一路平安,行有月余,不是山顶观云,就是岭头望月,师徒们毫不觉得辛苦。唐半偈因对小行者说道:“我闻得观世音菩萨曾踏勘长安到灵山,说有十万八千里之遥,若以一日百里算来,也只消三、四个年头便走到了,为何当日玄奘佛师就去了十四年?”小行者道:“闻他一路上妖妖魔魔苦历了八十一难,方才行满,所以耽搁了。”唐半偈道:“我想天下哪所妖魔?不过邪心妄念自生妖魔耳!我与你正性而行,死生听之可也。”小行者道:“师父说得是。”正说不了,只见坦平大路忽裂了一条大缝,陷倒马脚,将唐半偈翻筋斗跌了下来。慌得小行者连忙上前搀了起来,说道:“怎么平地被跌?”猪一戒看见,也放下行李,扯起马脚道:“原来地下有条裂缝,师父怎不看看走!”唐半偈也只道地下有裂缝,不曾留心看得,所以被跌。及自爬起来,抖抖衣服再细看时,地下依旧坦坦平平,哪里有甚裂缝。师徒三人看了俱大惊道:“这真作怪了!”想了一会没处看头,只得又扶唐半偈上马前行。此时,小行者恐防有失,便紧贴着唐半偈的马身而行;行不上一里多路,忽马前又现出一个大坑,连人带马都要跌了下去,幸得小行者手眼快,一把将唐半偈抓住,未曾跌入去。若是跌入去,虽不死也要伤残,又亏马是龙驹,一跃而起,不致损伤。师徒三人忙忙收拾好了,那陷坑又不见了。三人十分惊疑。唐半偈遂不敢上马,因同着小行者、猪一戒步行。

  此时,日已平西,小行者因跳在空中一看,见路左一带林子里有人家,遂落下来与唐半偈说道:“这条路有些古怪,今日天也不早了,这林子里有人家,我们且去借宿了,问个明白,明日再走不迟。”唐半偈道:“徒弟说得有理。”因弯弯曲曲转入林子里来。那林子里果是一村人家。但见:

     

  三家临水,五舍沿山。临水的杨柳风来门径绿,沿山的松茑云绕户庭幽。有几家驱牧牛羊自成村落,有几家闲驯鸟雀飞啄阶除。小巷里趁日色渔人晒网,大田内乘雨水农父张犁。花深处布帘悬影卖酒人家,石坳中铁斧飞声采薪樵客,谁家豚栅正对鸡栖,何处禽喧不闻犬吠。乳臭小儿鼓腹而肆嬉游;伛偻丈人倚树而谈经济。虽不到上世高风,也要算人间乐地。

     

  他师徒到得村中,不见寺院,就在一个大庄院门首小行者牵住了马,猪一戒歇下了担。唐半偈下了马,正打帐入去借宿,只见对庄松树下两个老者在那里下象棋。一个老者忽看见他师徒三人在庄前立住,因起身走来问道:“三位师父何事到此?”唐半偈看见,忙回身打个问讯道:“老居士,贫僧稽首了。”那老者慌忙答礼道:“老师父,不象是我近处人。”唐半偈道:“贫僧乃东土大唐天子遣往西天,见活佛拜求真解的。今路过宝方,因天色晚了,又寻不见寺院,欲借贵庄暂宿一宵,明日早行。敢求老居士方便。”那老者听见说是唐朝的,且不答应他肯借宿不肯借宿,先将他身上估了一回,又将马也看看,因说道:“三位不象远来的。”唐半偈道:“实是远来的,为何不象?”那老者道:“既是远来,为何一路来人马并无损伤?”唐半偈道:“一路来跌是跌了两次,幸有小徒护持,不致损伤。贫僧此来虽为借宿,正要问被跌之故。”那老者才笑嘻嘻说道:“既跌过也就是了,请里面去好说。”一面拱唐半偈三人入去,一面又招那下棋的老儿道:“这三位是唐朝来的高僧,也来会会。”那老儿遂欢欢喜喜同唐半偈一齐走进庄来。

  到客堂中各各施礼,分宾主坐下,奉过茶,主位的老者因问道:“三位老师大号?”唐半偈答道:“贫僧法名大颠,蒙唐天子又赐号半偈。”因指着小行者两个道:“这是大顽徒孙小行者,这是二顽徒猪一戒。”随问:“二位老居士高姓大号?”主位的老者答道:“我在下姓葛,贱名叫做葛根。”因指着那个老儿道:“这就是敝亲家,他姓滕,尊讳叫做滕本。我东边这村叫做葛村,往西去二十里那个村叫做滕村。这两村中虽不少有上万人家,却都是葛、滕两姓,并无一个杂姓人家。几遇婚姻,不是滕家嫁与葛家,就是葛家为滕家娶去。所以牵牵缠缠,是是非非,竟成了千古的葛藤了。”唐半偈道:“这等说来,二位老居士俱是世族了。但不知贫僧一路来为何明明坦道忽裂成坑堑,使人遭跌,这是为何?”葛根见问,沉吟不语。滕本道:“唐老师既要西行,少不得要进献大王,就通知他也不妨。”葛根方说道:“只因葛、滕两姓人多了,便生出许多不肖子孙来。他不耕不种,弄得穷了,或是有夫无妻,或是有衣无食,过活不得。也不抱怨自家懒惰,看见人家夫妻完聚,衣食饱暖,他就怨天恨地,只说天道不均,鬼神偏护;若是良善之家偶遭祸患,他便欢欢喜喜以为快意。不期一传两,两传三,这葛、滕两姓倒有一大半俱是此类;又不期这一片葛、滕乖戾之气,竟塞满山川,忽化生出一个妖怪来,神通广大,据住了正西上一座不满山,自称缺陷大王。初起时,人家不知他的威灵,他就显神通将两村人家弄得颠颠倒倒。”唐半偈道:“怎生颠颠倒倒?”葛根道:“若是富贵人家有穿有吃,正好子子孙孙受用,不是弄绝他的后嗣,就是使你身带残疾,安享不得。若是穷苦人家衣食不敷,他偏叫你生上许多儿女,不怕你不累死。夫妻和好的定要将他拆开,弟兄为难的决不使你分拆。后来,知是大王显灵,故合了两村上人家同到山上去拜求,许下了年年月月猪羊赛会的大愿,故如今方得安居;若是哪个违了限期,或是牛羊不丰,他就连人都拿去吃了,故我这两村人家无一个不凛凛信教。若是远方过客不知他的神通,不去供献祈祷,他将好路上弄得七坑八缺,使人一步步跌得头破血出,不怕你不去求他;若遇着不信邪的硬好汉不去求他,他到临了现一个万丈的深坑,将你跌下去,登时长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你道利害不利害!唐老师既要西行,这供献之事也须打点。”唐半偈听了,低头不语。小行者接问道:“若要供献,须得什么东西?”葛根道:“猪羊是不必说了,还有一言,恐怕见怪,不敢在三位面前说。”小行者道:“但说何妨。”葛根道:“那大王最恼的是和尚,故我这葛、滕两村并无一个庵观寺院。”小行者道:“可知那大王为甚恼和尚?”葛根道:“他说和尚往往自家不长进,单会指称佛菩萨说大话骗人。”小行者笑道:“这句话可真么?老葛不要说谎,我明日拿那缺陷大王来,要当面对会哩。”葛根听见小行者叫他老葛,因睁着眼看小行者道:“这位孙师父倒也托熟,我老人家一把年纪,说的是正经话,他却当取笑。那缺陷大王正坐在那里等你去拿哩,怪不得那大王恼和尚会说大话。”小行者又笑道:“据你说,只道我拿他不来?”因对唐半偈道:“师父,既有贤主人相留,你可安心歇下过夜,等我去看看是什么妖怪!若是不打紧,拿将来打杀了,明日好走路,也省得他不住的陷人。”唐半偈道:“去看看固好,须要仔细。”小行者道:“不打紧。”猪一戒道:“我帮师兄去。”小行者道:“不消你去。你须看好师父在家。”滕本听见他师徒们商量要去看看,忍不住插说道:“这位孙小师父想是痴子,此处到不满山足有七、八百里路,怎说看看就来明日好走?”小行者又笑道:“老葛、老滕你二老者乃天下之小老也,晓得什么?”说一声:“我去也!”早已跳在空中不见他踪迹。吓得葛、滕两个老儿面面相觑道:“原来是会飞升的罗汉,我等凡夫俗眼如何认得?”因向唐半偈再三谢罪,忙备盛斋相款不题。

  却说小行者将身略纵一纵,早已看见一座大山当面。细看那山虽然高大,却凸凸凹凹七空八缺。暗想道:“此定是不满山了。”落下云头到山上一看,只见半山中一座庙宇甚是齐整,庙门上题着七个大金字道:“缺陷大王威灵庙”。走进庙去,只见两廊并阶下无数猪羊,俱捆缚在地,大殿上静悄悄不见一人。原来,这些祭献的人家都是早晨结聚了百数十人,方敢到庙中来还愿,就是进庙,也只是在阶下放了猪羊便走,也不敢求见大王之面。此时天已傍晚,故不见人。小行者看了一回不见动静,遂穿出庙后上山来。只见当顶上一块大石,石上坐着一个妖怪,生得虎眼豺口,猛恶异常。旁边围绕着三、五十小妖,将生猪、生羊杀倒了,血淋淋的在那里大嚼。小行者看见大怒,忙向耳中取出金箍捧,大叫一声道:“泼魔,好受用!你只知弄人的缺陷,谁知你今日自家的缺陷到了!”双手举铁棒劈头就打。那妖怪忽抬头,看见小行者来得勇猛,急将手往下一指,只见小行者脚下忽现一个千万丈的大深坑,几乎将小行者跌了下去。亏得小行者灵便,急将身一纵,早已跳在空中,笑骂:“这贼泼魔好跌法,指望陷你孙祖宗哩!你会跌,我会打,不要走,且吃我一棒!”举棒又照头打来。那妖怪见陷他不得,又见一条铁棒打来,只因手中没有兵器,着了急就将身往下一钻,竟钻了进去。许多小怪看见大王钻入地中,他一个个也都钻了入去。小行者提着铁棒没处寻觅入路,因将妖怪坐的那块大石头一棒打得粉碎。大叫着骂道:“泼妖怪!你既要在西方路上做大王,显灵哄骗血食,也须硬着头挨你孙祖宗一两棒,才算好汉,怎么手也不交,就畏刀避剑躲了入去?这等脓包,怎做得妖怪?怎做得大王?再躲了不出来,我一顿棒将你庙宇打翻,看你明日有甚嘴脸见人!”那妖怪伏在地下听见,果然不好意思,只得拿了牛筋藤缠就的两条木鞭,从后山转了出来,大骂道:“你是哪里走来的野和尚?这等大胆!敢在我大王面前放肆。”小行者道:“我不说你也不知,我乃当年大闹天宫孙大圣的后人孙小行者,今保唐师父奉钦命往西天见佛求解。可是野和尚?”妖怪道:“你既奉钦差,是个过路和尚,为何不走你的路,却来我这里寻死?”小行者道:“我佛门慈悲,巴不得举世团圆,你为何以缺陷立教,弄得世人不是鳏寡便是孤独?”妖怪笑道:“你佛教果是异端,不知天道。岂不闻天不满东南,地不满西北。缺陷乃天道当然,我不过替天行道,你怎么怨我?”小行者道:“这也罢了!你怎么弄玄虚跌我师父?”妖怪道:“不但跌你师父,还要吃你师父哩!”小行者听见说“吃师父”三字,满心大怒,举起铁棒就打。那妖怪用双鞭急架相还,在山顶上一场好杀。但见:

     

  一根铁棒当头打,两柄藤鞭左右遮。铁棒打来云惨惨,木鞭遮去雾腾腾。铁棒重,显小行者威风;藤鞭利,逞泼魔王手段。动地喊声,山川摇撼;漫天杀气,日月无光。和尚恨妖魔妄生缺陷,思斩其首以填平;妖魔怪和尚擅起风波,欲捉其人而抵住。妖自妖,僧自僧,本水火无交,不知有甚冤愆,忽作性命之对头;邪恶正,正恶邪,又相逢狭路,纵无丝毫仇恨,自是死生之敌国。

     

  小行者与那妖怪战不上一二十合,那妖怪的藤鞭如何架得住铁棒,着了急将身一闪,又钻入地中去了。小行者没处寻人,又骂了一回,妖怪只做不听见。小行者没法,又见天色渐晚,只得踏云回到葛家。

  此时,葛、滕两个老儿尚陪着唐半偈说闲话,忽见小行者从天上落下来,忙起身跪接道:“孙老爷回来了。”小行者忙挽起来,笑说道:“二位老居士何前倨而后恭也!”两老道:“村庄老朽,肉眼凡胎,不知是飞升罗汉,万望恕罪。”小行者道:“贤主人,哪个罪你?”唐半偈因问道:“你看得怎么样了?”小行者道:“不满山上果有一个妖怪,他见了我,将地下一指,忽现出一个大深坑,他指望跌我入去。不期我手脚快,跳在空中举铁棒就打,他急了,遂将身钻入地下去了。被我在山上百般辱骂,他忍气不过,只得拿了两条藤鞭从后山转出来,与我抵敌,战不到十余合,我的棒重,他支架不来,正要拿他,他却乖觉,将身一闪,又钻入地中去了。我又百般辱骂,他只不出来,连我也没法。又见天晚,恐师父记挂,只得且回来说声,明日再算计拿他。”葛、滕两老听说,俱伸舌头道:“我的爷爷,缺陷大王这等凶恶,倒被孙老爷打得躲了不敢出来,真是罗汉!”小行者道:“打,值什么!明日少不得拿住他,与你阖村看看。”唐半偈道:“似他这等钻入地去,却怎生拿他?”小行者道:“吾看此妖怪手段甚低,只是这一钻倒有些费手。”猪一戒道:“会钻地的妖怪本事有限,料不过是狐兔之类,虽然乱钻,定有个巢穴在那里。明日,等我同师兄去寻着他的巢穴,一顿钉耙包管断根。”小行者道:“兄弟这一想甚是有理,纵非狐兔,定是木妖。木能克土,所以见土即钻入去。我想:金能克木,只消与太白金星商量,定有法治他。”葛、滕两老道:“太白金星乃天宫星宿,孙老爷怎么与他商量?”小行者笑道:“天宫乃是我们的娘家,怎么去不得?”两老听了愈加钦敬。

  不一时,天色傍晚,葛根供上晚斋,请他师徒受用。吃完了,小行者走到堂外一看,天上晚日已落,太白已挂西天。因对唐半偈道:“师父请安寝,我趁此良夜去与金星商量商量就来。”唐半偈道:“你自去,我或寝或坐,自有二位老居士相陪,你不须牵挂。”小行者得了师命,一个筋斗云竟闯至西天门外。只见金星正同水星扬光吐彩,羽仪象纬。因上前高叫道:“老太白好华彩耶!”金星看见是小行者,因问道:“闻你已遵祖训,皈依佛教,与唐半偈做徒弟上西天求真解了,为何又有闲工夫到此?”小行者道:“正为与唐长老做徒弟上西天,没闲工夫,所以忙忙急急乘夜到此。”金星道:“为着何事?”小行者道:“向蒙高情劝善,又蒙老祖家教,所以入于佛门远上西天也。只道西天路上好走,不期才出门便有许多兜搭,故特来求教。”金星道:“有甚兜搭?可说与我知道。”小行者道:“待我细说。”正是:

     

  说明委曲,指田平山。

     

  不知说些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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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后西游记



第十四回 金有气填平缺陷 默无言斩断葛藤


语云:
     莫怨莫怨,人世从来多缺陷。祖宗难得见儿孙,富贵终须要贫贱。此乃天运之循环,不许强梁长久占。若思永永又绵绵,惟有存心与积善。

     

  话说孙小行者,在西天门上与金星商量,金星细问其缘故。小行者因细细说道:“我跟唐帅父往西天求解,才走到葛、滕村,忽遇一个妖怪,自称是缺陷大王,专门在平地上弄陷阱跌人。找老师父行不上三、五里路,就被他跌了几跤。不是我们有些手段扶持,已遭毒手矣!后在村中访问,方知是他作祟。我因寻到山中与他赌斗,他斗我不过,竟钻入地中躲了,任你百般辱骂,只是不出来。老师父又过去不得,无法奈何。因思他惯会钻地,定是个木妖。木妖惟金可以克之,故特来相烦老星设个法儿,同我去拿住他,好让我师父过去。”金星道:“我闻木虽能克土,而土地毕竟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者,博也!厚也!惟其博厚,所以受木之克、而不受木之害。盖土又能生金,金又能克木。目今葛、滕村妖怪能钻在地中,弄陷坑跌人,想亦只是那方土地博厚不能生金以克木,故使妖怪得以钻进钻出。今小圣前来相顾,本该从命,奈公务在身,又未奉敕旨,怎好擅离职守去拿他?又不好叫小圣空回。我有一粒金母借与小圣,拿去埋在西北乾方土内,不消一时三刻,这金气自充满大地。若果是妖怪,任有神通,也不能存身再弄缺陷。他走出来,小圣便可拿他了。”小行者道:“这个法儿,老星可曾试验过,有甚见效?”金星道:“若没效验,我佛用黄金布地做什么?”小行者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既是这等,快求见赐。”金星笑道:“要别人的东西,却这等着急!”小行者道:“哪个要你的?我只拿住妖怪就送来还你。快取来!莫要小家子,惹人笑话。”金星就在衣袖中取出一粒金母,付与小行者道:“此乃生金至宝,我是大人情借与你,不要看轻了。”小行者接在手中一看,只好豆大一粒,却不是黄金乃是黄土。因笑说道:“我只道是件宝贝,却原来只一点点土儿。”金星笑道:“土能生金,正是宝贝,小圣岂不知道?”小行者意会道:“承教承教。”金星道:“便说与你,不要学仙家拿去点外丹。”小行者道:“我岂是贪财之辈。”遂将金母藏在身边,谢了金星,一个筋斗云依旧回到葛家来。

  此时,唐半偈尚同葛、滕二老坐着闲话,并未曾睡。小行者走到面前,叫声:“师父,我来了。”唐半偈看见,忙问道:“徒弟,你来得快。不知曾见长庚星可有什么计较?”小行者道:“金星说,妖精弄人缺陷者,只因这方地土薄,所以被他钻来钻去。他送了我一粒金母,叫我埋在地下,化成阴汁将地土培厚,任是妖精也钻他不动了。妖精钻不动,缺陷自然渐渐填平。”唐半偈道:“论理最是,但不知可果然灵验?”猪一戒道:“自然灵验。”唐半偈道:“你如何定得?”猪一戒道:“如今的世界,有了金银,哪里还有什么缺陷!”唐半偈点头道:“虽非正论,意亦可取。”葛、滕两老在旁听了,欢喜不尽。小行者道:“师父睡了吧,明日好起早干事。”长老依言,遂辞了到寝房安寝。小行者有事在心,偏睡不着,到得五更就叫醒猪一戒道:“我们早去干办停当,好拿妖怪。”猪一戒连忙一骨碌爬起来道:“哪里去?”小行者道:“你莫管,只拿了钉耙跟我来,不要惊动师父。”猪一戒真个悄悄拿了钉耙,跟着小行者驾云往不满山而来。到了山边,就按八卦方位,在西北乾方一块光洁土上,叫猪一戒道:“兄弟,快动手!”猪一戒听了,不管好歹,举起钉耙就筑,只一耙就筑了一个大深坑。因说道:“果然地土甚松。”小行者随取出金母放在里面,依旧叫猪一戒将土扒在上面盖平。立了一会,因想念道:“此宝要一时三刻方有应验,我们且回去打发师父起来安稳,再去寻他不迟。”遂踏云回到葛家。略歇了一会,早已天色微明。唐半偈正睡醒,连忙起身穿衣。看见小行者与猪一戒侍立,因问道:“你说绝早要去干事,为何此时还立在此?”小行者道:“我们的事已干办完了,只等师父起来说明,着猪一戒护守,我就去拿妖怪了。”唐半偈道:“那妖怪既能钻来钻去,弄人的缺陷,定也有些手段。你一人恐拿他不倒,莫若叫猪守拙帮你去。”小行者道:“猪师弟同去也好,只怕师父有失。”唐半偈道:“我自在此坐,谅也无妨。”小行者奉了师命,遂同猪一戒复到不满山来。

  此时天已大亮,金母之气已遍满大地。地下那些妖精被金气侵凌,渐渐皮肉受伤,如何存得身牢?只得钻了出来。不一时,满山满野俱是妖怪。小行者看见大喜道:“果然金气有灵,妖怪都出来了。”因目视猪一戒道:“兄弟,此时不动手,等待何时!”猪一戒听见叫动手,便举起钉耙笑嘻嘻祷祝道:“阿弥陀佛!今日钉耙发利市了。”遂不管好歹,只望妖精多处一路筑来。那些小妖看见钉耙筑得凶猛,要钻入地中躲避。不期地皮坚硬似铁,头皮擂破也钻不进去,急急四散逃生,逃不及的,多被猪一戒筑死。筑死的妖精无数,现了本相,却原来都是些狗獾变的。小行者看了笑道:“怪道会打地洞,弄人的缺陷!”二人将妖精打尽,只不见老妖。二人分头各处找寻。

  却说老妖躲在地中,指望挨得小行者去了,再出来作怪。不期金气大发,满身逼来,东边躲到西边,西边也是一样;北边躲到南边,南边也是一般。渐觉冷阴阴的,伤皮砭骨,存身不得。心中暗想道:“从来此地最松最薄,任我钻出钻入,以缺害人,今日为何忽坚硬起来?定是那个西天去求解的和尚弄的神通。这和尚昨日既闹绝了我的香火,今日又弄金气逼我,十分可恨。欲要与他相持,却又杀他不过。他说奉师父上西天,这师父决是当年唐僧一流人!莫若乘便将他师父拿去吃了,以报此仇。但不知他师父在哪里!”心虽思想,当不得金气满身乱攻,没奈何提了双鞭钻出地来,恰正撞见猪一戒拿着钉耙赶杀众妖,杀得众妖尸横遍野,心下大怒道:“哪里又走出这个长嘴大耳的和尚来了!”因气狠狠的举鞭就打。猪一戒看见,笑道:“好妖怪!你躲在地洞里逃死罢了,为何又出来纳命?想是你的缺陷倒躲不过了。”举耙将鞭一隔,就随手照头筑来,妖怪撤鞭抵还。二人交上手便斗有十数余合,妖怪正有些招架不来,忽又听得小行者寻将来大叫道:“兄弟用心,不要走了妖精。”那怪愈加着忙,只得虚晃一鞭败下阵去;猪一戒如何肯放,紧紧追来。那妖怪急了,往地下乱钻,一连撞了几头,将头皮撞得生疼,莫想钻入分毫,欲回身再战,又见小行者赶到,十分着急,只得弄了一阵狂风向东南逃走。不期葛、滕村正在东南,唐半偈等不见两个徒弟回来,刚与葛、滕二老同到门前来盼望。恰遇妖怪逃来,忽见了一个和尚,暗想道:“这地方从无和尚,这和尚定是他两个的师父了。相逢窄路,不拿他去更待何时。”遂乘便伸下手来,一把将唐半偈抓住,竟一阵风去了。吓得两个老儿跌倒在地,魂胆俱无。不一刻,小行者与猪一戒一同赶到,见两个老儿在地下爬,因问道:“为何如此?”两个老儿慌张道:“不好了!唐老爷被妖怪拿去了!”小行者听了,十分焦躁道:“我原要叫一戒守护的,师父不听,果然有失。”猪一戒道:“埋怨也无用。那怪会吃猪羊,定会吃人。我们快去找寻,不可迟了。”小行者道:“地方得了金气,缺陷己将填满,妖怪料钻不入。毕竟还有个巢穴在那里,须问个根脚,方好去找寻。”因看着葛、滕两老道:“你们地方上的土地庙在哪里?”葛根道:“我们这地方没有土地。”小行者道:“有土此有人,有人便有郊社之礼,哪有没土地神之理?”滕本接说道:“闻得当先原有土地,只因缺陷大王来后,遂不在了。”正说不了,只见一个白须矮老儿,头戴破帽,身穿破衣,急忙忙走来,跪在小行者面前,口称:“葛滕土地叩见,拜谢小圣。”小行者道:“我方才问,说是这地方没有土地,你却是哪里来的?”那土地老儿禀道:“既有地土,自有土神,但土神必须地土宁静,方得安居显灵。这葛、滕两村地土原薄,就是妖怪未来,已被葛藤缠绕不了。今又来了这妖魔,每日领了许多子子孙孙钻来钻去,将一块地土竟弄得粉碎,生长不得万物,故小神不敢虚受两村香火,地方所以说没有。今蒙小圣法力,借得金母入地,一时缺陷尽平;小天蓬又将群妖打死,老妖怪再也不敢来了,就来也没处安身,故小神仍得守职,特来叩见,拜谢小圣。但仓卒到任,衣冠褴褛,不成威仪,望小圣恕罪。”小行者道:“据你这等说,是我来替你地方填平缺陷。今将师父失去,倒自弄个缺陷了。你且起来,我问你,你虽一向不管事,我看你说话倒象是个有心人,这妖怪的来踪去迹,你定然知道。今不知摄了我师父在何处?”土地道:“小神虽不知详细,但闻得昔日这葛、滕两姓牵缠,是非不了,一种胶结之气,遂在东南十里外无定岭上,长了无数葛藤,枝交叶接,缠绵数十里,再没人走得过去。这葛藤老根下有一洞,洞中甚是深澳,这妖怪想在那里面存身。因这无定岭是葛、滕两村的来脉,岭上生的葛藤破了两村风水,故这妖走来村中,弄人的缺陷、受享猪羊祭赛。今既被小圣与小天蓬打败,定摄了唐师父仍躲到旧洞去了。小圣要访根脚,须到那里去寻。”小行者道:“两村无数人家,既知是岭上葛藤破风水,何不叫人将刀割断?”土地道:“这些俗人议论纷纷,又无慧剑,又不猛勇,如何斩得他断?还望小圣垂慈。”小行者道:“既是这等,待我斩断葛藤,拿住妖怪,叫地方替你立庙。你去吧。”说罢,那个白须矮老儿忽然不见,惊得葛根、滕本连连合掌道:“孙老爷真是德重鬼神钦。”小行者道:“不消闲话,好好看守马匹、行李,我同师弟去救师父、拿妖怪就来。”一面说,一面兄弟二人驾云往东南而来。不片时,到了无定岭。果然望见无数葛藤缠做一片。

  却说那妖怪摄了唐半偈躲入洞中,将唐半偈摔在地下道:“好和尚呀,叫你徒弟来拿我!你今被我拿来,有何理说?”唐半偈在地下将身正一正,盘膝坐下,并不答应。妖怪看了转笑道:“好和尚,我拿你来是要吃你,不是请你来看经念佛。你这等端端正正坐着,假充佛菩萨体面,难道我就饶了你不成!”唐半偈只不做声。妖怪本意,拿来就要吃他,见他元神聚而不散,难以动手,因想道:“待我细细将佛法盘问,他若说差,先打得魂飞魄散,便好吃了。”手提着藤鞭,指定唐半偈喝道:“你既做和尚,就是佛门弟子,佛家的事自然知道。我且问你,还是有佛还是无佛?答应得来便罢,答应不来只是一鞭!”唐半偈只不答应。妖怪道:“这种事,你这游方和尚料不知道,且饶你打。再问你,你们和尚开口便念南无佛,既是南边无佛,为何观世音菩萨又住在南海?”唐半偈只不答应。妖怪又问道:“佛既清虚不染,为何《华严经》又盛夸其八宝庄严,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唐半偈只不答应。妖怪又问道:“吞针开好色之门,割肉取舍身之祸。佛家种种异端,有什么好处?”唐半偈只不答应。妖怪见不答应,因说道:“你这和尚想是半路出家的,故这些古典全不晓得。你既要往西天去求真解,当年唐三藏取经之事,自然晓得的了。既行方便,若有真经,就叫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三个徒弟去求未尝不可,为何定要唐三藏历这十万八千里远途,究竟为何?佛法又说慈悲,若果慈悲,就叫唐僧一路平安的往西方,为何叫他受苦?也不见十分慈悲。”唐半偈听了他的言语,便合眼默然全不答应。妖怪问得口干舌枯,当不得唐半偈默不开口。正在无法奈何,忽听洞外面吆吆喝喝叫拿妖怪,吓得个妖怪躲在洞中声也不敢张,气也不敢吐。

  却说小行者与猪一戒,寻到岭头上,看见一片葛藤,知道妖怪的洞穴在里面。小行者便用铁捧去打,猪一戒便用钉耙去筑。争奈那葛藤是软的,棒打到上面便随棒打倒,急掣起棒时,那葛藤依旧牵缠如故;耙筑到上面又不痛不痒,欲收耙时,九个耙齿转被葛藤纠住,收不回来。急得个呆子暴躁如雷,大嚷大骂道:“妖怪,弄你娘的软脚索在此绊我!”尽力将葛藤扯断,急欲再筑,又被绊住。小行者看见道:“兄弟,不是这等筑。且住手,与你商议。”猪一戒果然住了道:“哥呀,有甚商量?”小行者道:“我闻得是硬难煞软,我们的铁捧、钉耙俱是硬的,他这葛藤枝叶是软的,如何弄得他过!我们只寻着他的硬根一顿斫,斫倒硬根,这软枝条便无用了。又闻得:一落言语,便惹葛藤。我与你这等吆吆喝喝,葛藤一发多了。我们如今只闭着嘴,使葛藤缠我们不着,包管一砍就断了。”猪一戒听了道:“闭着嘴固高,只是气闷得慌!但不知硬根在何处?”小行者道:“只拣枝干粗处一路寻去,自然寻着。”猪一戒依言,将嘴紧紧闭了,跟着小行者,只拣大枝干随弯就曲一路寻来,直寻了半里多路,方寻着一个大盘根,足有丈把多大,上面横条曲干缠结一团。小行者知道是根在此,忙用铁棒将上面的枝叶拨倒在半边,因向着猪一戒努努嘴。猪一戒会意,也不言语,举起钉耙来,不管好歹,照着盘根尽力往下一筑,掣出钉耙来,那根早已半边离土,再复加两筑,那根边豁喇一声已被筑断,倒在半边,根下面早露出一个大洞来。小行者看见欢喜,因分付猪一戒道:“你好生在洞口把守,待我跳入洞去看看,若是妖怪逃出来,定要捉住,不可放走。”猪一戒道:“这个自然。”小行者因将身一纵,跳入洞中。只见唐半偈低眉合眼,端端正正盘着双膝坐在地下,却不见妖怪。因叫一声道:“师父,我来了!那妖怪在何处?”唐半偈听见是小行者声音,方开眼道:“妖怪想是躲往后洞去了。”小行者提着铁棒赶进后洞去。

  原来那妖怪听见小行者二人寻将来,吓得心惊胆战,初还倚着葛藤缠紧寻不进来,后听见葛藤斩断,慌得手脚无措,只得躲到后洞,现了獾子的原形,没命的往地下乱钻。谁想地下得了金气,十分坚硬,再钻不进去。钻来钻去,只钻了一个深坑,将身伏在里面。小行者赶到后洞来寻妖怪,不期后洞黑暗看不见,只将铁棒东西上下乱捣,恰好一棒正撅着妖怪。那妖怪忍痛不过,大叫一声,往前洞就泡,小行者随后紧赶。妖怪急了,要逃性命,又看见洞口大亮,葛藤尽倒,只得负痛往洞外一跳。谁知猪一戒紧紧守着洞口,看见一只獾子跳出来,知是妖怪,举起耙来将头一筑,急掣耙看时,早已九孔流血,呜呼死矣!小行者忙到洞口问道:“妖怪可曾拿住?”猪一戒道:“拿便拿住,只是不活的了,不知师父可在里面?”小行者道:“在里面。”猪一戒道:“既在里面,妖怪已死了,何不快请他出来?”小行者道:“师父在里面打坐哩,怎好惊动他!”唐半偈听了忙起身笑道:“不是打坐,乃以正伏邪,以无言制有为耳!”小行者听了欢喜,忙扶唐半偈出洞,又叫猪一戒到岭下人家讨一个火种来,聚些乱草败叶,放一把火将一带葛藤烧个干净。小行者叫猪一戒拖着死妖怪,自扶持唐师父一同驾云而回。正是:

     

  土逢金固体,木遇火烧身。

     

  不知师徒回葛、滕村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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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假沙弥水面陷师 小天蓬河底捉怪


诗曰:
     佛也人兮妖也人,却从何处辨虚真?

     须眉耳目皆成面,手足肩腰总是身,

     养血弄形形弄影,积精生气气生神;

     欲知邪正何差别,好向灵台去问津。

     

  话说唐半偈师徒三人,斩断葛藤,倒拖着死獾子妖怪,驾云回葛家来。此时,葛根、滕本两个老儿正在那里疑疑惑惑,不知他二人可有手段救得唐师父。忽见半空中师徒三人落下云头,竟到草堂。猪一戒将死妖怪掼在阶下,两个老儿又惊又喜道:“救得唐师父回来便是万幸,怎么当真的把妖怪都打死拖了来!真活佛,真罗汉!”小行者道:“我们佛家专要救苦救难,难道现放着一个妖怪在此害人,不打死他还留他不成?”两个老儿道:“可知要打死他哩!只是这妖怪凶恶异常,二位老爷怎么寻得他着?又怎么就打死了?”小行者细将前事说了一遍道:“如今不过打死了妖怪,替你填平缺陷,又将无定岭上的葛藤都烧尽了,包管你这两村中平平安安,再无是非了。”两个老儿听了大喜,遂传知阖村百姓都来拜谢。这家要请去吃斋,那家要请去供养。唐半偈急欲西行,不肯耽搁,一概辞了。又分付葛、滕两老将不满山的缺陷庙拆毁,改造土地神祠。随叫猪一戒收拾行李起身。正是:

     

  若要保全身,但须存佛性。

  莫怨苦生魔,魔消实功行。

     

  唐半偈师徒三人,辞别了葛、滕两老,欣然上路,一路上坦坦平平,并无挂碍。唐半偈因说道:“葛、滕村这场功行,实亏了你两个贤徒之力。真是世无佛不尊,佛无卫不显。”师徒们在路上谈心论性,不知不觉又走了几日程途。

  忽一日,耳边隐隐闻得水声汹涌,唐半偈问道:“徒弟呀,哪里波浪之声?莫非前面有江河阻路?”小行者道:“等我去看看。”遂跳在空中往前一望,果然浩浩渺渺一派洪水,正拦住去路;再细细推测远近,却无边无岸,将有千里。近远一带,又绝无一个人家村落,心下踌躇不定,只得跳下来报与唐半偈道:“师父,前面果是一条大河拦路。”唐半偈道:“这条河不知有多远?”小行者道:“远着哩!总无一千也有七、八百里。”唐半偈道:“我们也来了数千里,并无大水,莫非就是水程所载的流沙河么?”小行者道:“想正是他,不然哪里又有这等大河?”唐半偈道:“是不是可寻一个土人问问?”小行者道:“一望绝无人烟,哪里去问?”唐半偈道:“问不问也罢了,只是没有人烟却哪里去寻船只渡过去?”小行者道:“老师父不必心焦。俗语说得好:除了死法,少不得又有活法。且等我去寻个所在,落了脚再算计。”复跳在空中,沿河一带踏勘,不但没人家,连树木也无一棵;只得踅回东望,忽见一个横土墩上小小一个庙儿。心下欢喜,遂跳下来说道:“师父,我们有安身之处了!”唐半偈道:“哪里安身?”小行者用手指着小庙道:“那不是!”师徒看见,甚是欢喜,忙挑担牵马到小庙里来。只见那小庙:

     

  不木不金,砌造全凭土石;蔽风蔽雨,周遭但有墙垣。不供佛,不供仙,正中间并无神座;不开堂,不接众,两旁边却少廊房。冷清清不见厨灶,直突突未有门窗。但见香炉含佛意,方知古庙绝尘心。

     

  师徒三人才到庙门,正打帐入去,只见庙里走了一个死眉瞪眼枯枯焦焦的和尚出来,迎着唐半偈问道:“老师父,莫非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见活佛求真解的唐半偈么?”唐半偈听了,又惊又喜道:“我正是,我正是。师兄何以得知?”那和尚道:“既果是唐师父,且请到庙中安歇下行李、马匹,待弟子拜见细说。”唐半偈依言同入庙内,那庙内空落落无一件器用。那和尚移一块石又请唐半偈坐下,方说道:“我乃金身罗汉的徒弟沙弥,奉唐三藏佛师法旨,说他当年拜求来的真经,被俗僧解坏了,坑害世人,故又寻请老师父去求真解;又虑老师父路上只身难行,原要三位旧徒弟各自寻个替身,护持前去,以完昔年功行。而今孙斗战胜佛已有了一位小圣,净坛使者已有了一位小天蓬,独本师罗汉未曾遗得后人,故遣弟子沙弥追随左右,故在此守候,因此得知。”唐半偈听了不胜感激道:“佛师如此垂慈,使我贫僧何以报答?惟有努力西行而已。”因又问道:“你既在此守候,定知前面这派大水是什么所在?”沙弥道:“这就是本师出身的流沙河了。因本师皈依唐佛师,后来证了金身罗汉之果,故土人立此香火之庙,以识圣踪,因年代久远,止存空庙。”唐半偈道:“原来果是流沙河。但我闻此河径过有八百里,今又无舟楫,如何得能过去?”那沙弥道:“老师父请放心。本师叫弟子在此侍候者,正为本师昔年久住于此,深识此河水性,故传了弟子,叫弟子渡老师父过去,也可算作往西天去的一功。”唐半偈听了大喜,因又问道:“虽如此说,你却也是个空身,又无宝筏,又无津梁,怎生渡我?”那沙弥道:“老师父原来不知道,这河旧有碑记,‘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如此广远,如何设得津梁?又说,‘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如此柔弱,如何容得宝筏?”唐半偈道:“似此却如何渡我?”沙弥道:“不难。本师传弟子一个御风行水之法,只消走到上面,随波逐流便轻轻过去了;若使气任性,便有些繁难。”唐半偈听了,沉吟不语。沙弥道:“老师父莫要狐疑,若不信请到河边待弟子走与老师父看。”唐半偈因西行念急,便欣然带着小行者走出庙来,同到河边一望。只见那河:

     

  无边无岸,直欲并包四海;有纳有容,殆将吞吐五湖。往来自成巨浪,不待风兴;激礴便作狂澜,何须气鼓?汪洋浩渺,疑为天一所生;澎湃漰腾,不似尾闾能泄。波面上之龙作鱼游,浪头中之蛟如虾戏。漫言渔父不敢望洋,纵有长年也难利涉。

     

  唐半偈看见河势浩渺,因问沙弥道:“你看,如此风波,如何可行?”沙弥道:“怎么行不得?”一面说,一面就跳在水上,如登平地一般,又如扯篷一般飞也似往前去了。唐半偈看了大喜道:“果然佛法无边,不愁渡此河矣!”小行者道:“师父且不要欢喜,还须斟酌。”唐半偈道:“有甚斟酌?”小行者道:“大凡佛菩萨行动,必有祥光瑞霭,其次者亦必带温和之气。你看这和尚一团阴气,惨惨凄凄,不象是个好人。”唐半偈道:“他是沙罗汉遣来侍者,怎么不是好人?”小行者道:“知是遣来不是遣来?”唐半偈道:“若不是遣来,如何得知详细。”小行者道:“如今的邪魔,最会掉经儿讨口气,哪里定得?”唐半偈道:“徒弟呀,如此疑人,则寸步也难行了,如何到得灵山!”小行者道:“保得性命,自然到得灵山。”唐半偈道:“岂不知我命在天乎!”说不了,那沙弥在水面上就似风车儿一般飞走回来,到得岸边跳将上来,鞋袜并无一点水气。因对唐半偈道:“老师父,弟子不说谎么!快请同行,不消一个时辰便可高登彼岸。”唐半偈道:“你虽不说谎,但此御风行水之法,从来未闻,恐属外道。我实有些胆怯。”沙弥道:“达摩祖师西来,一苇渡江,哪个不知道?老师父怎说个外道未闻,还要胆怯。”唐半偈听了,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沙弥又道:“达摩祖师当日渡江时,因江边有芦苇,故随手折一枝作筏,今此河沙地不生芦苇,故弟子履水而行,总是一般。既是老师父胆怯,我有一个旧蒲团在庙中,待我取来与老师父踏脚,便可放胆西渡。”唐半偈道:“如此更妙,快去取来。”沙弥忙走到庙中,果然拿了一个破蒲团来,抛在水面上,请唐半偈上去。唐半偈道:“这小小一个蒲团,只好容我一人;他弟兄二人与行李、马匹怎么过去?”沙弥道:“两个师兄自会驾云,不必说了。若虑行李、马匹,等我送了老师父过去,再来载去也不打紧。”小行者道:“行李、马匹我们自管,倒不要你费心,但只是师父的干系大,你既要担当在身上,我就交付与你。只要到西岸还我一个好好的师父,倘若有差迟,我却不肯轻轻便罢。”沙弥笑道:“大师兄哪里话!我奉本师法旨而来,不过要立功累行,怎么说个差迟?”唐半偈道:“不须斗口,只要大家努力。”因奋身走上蒲团道:“仗佛力向前,速登西岸,誓不回头。”小行者提省道:“师父不要偏执,须知回头是岸。”唐半偈似听不听。沙弥恐怕一时觉悟,忙跳到水上,一手搀住唐半偈道:“老师父快往生西方去吧,不须饶舌了!”将脚一登,那蒲团就如飞一般往前去了。

  小行者看见光景跷蹊,忙对猪一戒说道:“那和尚多分不怀好意,你且守着行李、马匹,待我赶上去看看,莫要被他弄了虚头!”猪一戒道:“这和尚行径实是有些古怪,你快去!我在此老等。”小行者贴着水一路赶来,早已不知去向,赶到河中并无踪迹。心下着慌,复跳到空中四下找寻,哪里有些影响?急得他暴躁如雷,回到东岸与猪一戒说道:“怎么青天白日睁着眼被鬼迷了!”猪一戒道:“急也无用,快去找寻。”小行者道:“没有踪影,哪里去找寻?”猪一戒道:“这和尚会在水上行走,又且才在水上就不见了,定然是水中邪祟。”小行者道:“兄弟你想倒想得最是,但此河阔大,知他躲在哪里?”猪一戒道:“河虽阔大,也必定有个聚会潜藏之处以为巢穴。我猪一戒托庇在天蓬水神荫下,这水里的威风也还有些。你倒看着行李、马匹,等我下去找寻一个消息,再作区处。”小行者道:“好兄弟,你若找寻着了师父,就算你西天求解的第一功。”猪一戒道:“只要寻着师父,脱离此难,便大家造化,什么功不功!”因脱去衣服,手提钉耙跳入河中,分开水路,直入波涛深处,四下找寻踪迹。未入水时,只道妖精既有神通,定有巢穴,容易找寻。不期到了水中,水势洪深广阔,竟没处摸个头脑,寻了半晌,毫无踪迹。欲要回到岸上,又因在小行者面前说了大话,不好意思,心下一时焦躁起来,口中恨恨之声一路嚷骂道:“好孽畜,怎敢变和尚来拐骗我师父?若有个知事的晓得我小天蓬手段,快快送我师父出来,便是你们的大造化。倘执迷不悟,我一顿钉耙将你这些孽畜的种类都打死,若留半个也不算好汉!”一面说,一面将钉耙从东边直打到西边,从南边又直打到北边。

  原来,流沙河是条生金养圣之河,并无舟船来往,长育的那些鼋、鼍、蛟龙,成群作队的游戏。忽被猪一戒将钉耙四下乱打,一时躲避不及,荡着钉耙的,不是鳞损,就是壳伤。顷刻间,把那些水族打得落花流水,满河鼎沸。早有巡河夜叉报与河神。河神着惊,慌忙带领兵将迎上前来,高声叫道:“何处上仙?请留大名。有何事动怒?乞见教明白,不必动手。”呆子听见有人兜揽答话,心下想道:“我不打,他也不出来。”一发摇头摆脑,仗钉耙施逞威风。河神急了,只得又叫道:“上仙有话好讲,为何只管动粗?”猪一戒方才缩住手,问道:“你是什么毛神?敢来多嘴问我!”河神道:“小神就是本河河神,因见上仙怒打水族,不知何故?因此动问。此乃本神职守,实非多嘴。”猪一戒道:“你既是河神,就该知道掌管天河的天蓬元帅了。”河神道:“猪天蓬元帅乃天上河神,小神乃地下河神,虽尊卑不同,却同是管河之职,怎么不知!”猪一戒道:“既晓得猪天蓬元帅,为何叫这些孽畜来欺侮我小天蓬?”河神道:“原来上仙是猪天蓬遗胤,故钉耙这等利害,不差不差!但不知是谁欺侮你?”猪一戒道:“不知河中什么孽畜变做一个和尚,谎说能御风行水,骗我师父渡河,渡到中间,忽然弄虚头不见了。你既在此河为神,这事必定知道。快去与他说明,叫他好好将我师父送了出来,万事全休;若躲避不出,我一顿钉耙叫他都是死。”河神听了沉吟道:“小天蓬,这事还须细察,不要冤屈了人。我这河里,数百年前或者还有些不学好的水族;自从沙罗汉皈依佛教,往西天拜佛求经,证了金身正果之后,这条河遂为生金养圣之地,凡生长的鼋、鼍、蛟龙,皆含佛性,并不生事害人,哪有变和尚拐骗你师父的道理?”猪一戒大怒道:“胡说!眼见一个和尚,骗我师父到河中就不见了,怎么白赖没有?定是你与他一伙,故为他遮盖。从来官府拷贼不打不招,我只是蛮筑,包管你筑了出来。”又要举钉耙乱筑。河神忙止住道:“小天蓬不要动手,容我细想。莫非这和尚的模样有些死眉瞪眼,白寥寥没血色的么?”猪一戒道:“正是他,正是他!你方才说没有,如何又有了?”河神道:“这和尚实不是水族成精。”猪一戒道:“不是水族,却是什么成的精怪?”河神道:“乃是九个骷髅头作祟。”猪一戒道:“骷髅头乃死朽之物,为何得能作祟?”河神道:“当年沙罗汉未皈依时,日日在河中吃人,吃残的骸骨都沉水底。独有九个骷髅头再也不沉。沙罗汉将来穿作一串,象数珠一般挂在项下。后来皈依佛教,蒙观音菩萨叫他取下来,并一个葫芦儿结作法船,载旃檀功德佛西去。既载了过去,沙罗汉一心皈正,就将这九个骷髅头遗在水面上,不曾收拾。这九个骷髅头沾了佛力,就能聚能散,在河中修炼,如今竟成了人形,取名媚阴和尚。若说作祟拐骗你师父,除非是他。”猪一戒道:“你既为河神,这样邪祟怎不驱除,却留他在此害人?”河神道:“因他是沙罗汉的遗物,小神不敢驱逐,况他一向在河中往往来来,并无甚害人之事。不知令日为甚却来捉你师父。”猪一戒道:“既是他,不消闲话,快叫他还我师父。”河神道:“这媚阴和尚虽然是枯骨作祟,因借佛法之灵,却也有些手段,小神一时间也制他不得。”猪一戒道:“你制他不得,他在哪里?快领我去。”河神道:“他一向在河中流荡,近来有些气候,就在河底下将那些抛弃的残骸残骨俱寻将来,堆砌成一个庵儿,起个美名叫做窀穸庵,以为焚修之处。常闻其中有钟鼓之音,只是进去不得。”猪一戒道:“又来胡说!既有庵如何进去不得?”河神道:“小天蓬不知,这庵既是白骨盖造,这和尚又是骷髅修成,一团阴气,昏惨惨,冷凄凄,周遭旋绕。不独鱼龙水族不敢侵犯,就是小神,若走近他的地界,便如冰雪布体,铁石加身,任是热心热血,到此亦僵如死灰矣!所以进去不得。”猪一戒道:“这两日天气甚暖,我老猪又因行李重,挑得热燥,正要到他庵里去乘凉,快走快走!”河神拦挡不住,只得叫兵将开路,将猪一戒直领到极北之处,将手指着道:“前边望去白漫漫黑茫茫的便是了。请小天蓬自往,吾神阳气薄,只好在此奉候,不敢去了。”猪一戒也不答应,提着钉耙往前直撞。

  却说那媚阴和尚,原是骷髅,因沾佛法,修炼成形,只因枯焦已久,没有阳血,不能生肉。虽也害了几个人,将热血涂在身上,争奈都是凡夫俗子,不能有益。近日沙罗汉遣沙弥在河岸守候唐半偈,他闻知唐半偈是个圣僧,乃纯阳之血,自能生骨长肉。他就哄骗道:“当年唐佛师渡河时,虽将我九个骷髅结成筏子,实亏了观音菩萨一个葫芦在中间,以阳长阴,故能载人载马,同登彼岸,若纯靠我恐亦不济。”沙弥信以为真,恐临期误事,遂复本师请向观音拜求葫芦。不期沙弥才去,适值唐半偈就到。他就假冒沙弥哄骗唐半偈御风行水,复弄手段将唐半偈直摄入窀穸庵中放下,将一条白骨架成个杌子,请唐半偈坐下,又取出一把风快的尖刀放在面前,说道:“唐老师,不是弟子得罪,因弟子原系枯骨修行,不得圣僧纯阳之血,万劫也不能生肉,遍处访求,并无一个圣僧。惟老师禀真元之气,导纯阳之血,敢求效我佛割肉之慈悲,以活残躯,故万不得已相求。今既到此,伏望慨然。”唐半偈已知被骗,惟瞑目不言。忽闻此言,因开眼答说道:“你枯骨能修,因是佛门善事。若说要老僧之血以生肉,在我老僧死生如一,原无不可;只恐怕你妄想之肉未必能生,而修成之骨转要成齑粉矣!”媚阴和尚听了着惊道:“这是为何?”唐半偈道:“你但知我唐半偈落你陷讲,为釜中之鱼,几上之肉也;须念我两个徒弟是何等神通,岂肯轻轻饶你!故我老僧劝你,莫若留了自家本来面目,渐次修去,或者佛法无边,还有个商量。若要损人利己,以我之死易汝之生,恐佛门中无此修法!”媚阴和尚正踌躇未决,忽听得庵外猪一戒喊声如雷道:“好妖怪,快还我师父来!”正是:

     

  福还未受,祸早临门。

     

  不知猪一戒寻将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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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弄阴风热心欲死 洒圣血枯骨回春


诗曰:
     阴能死兮阳能生,阴阳生死岂容情,

     百骸不属原无气,一窍相通使有声。

     到底妖邪难胜正,从来奇怪不如平,

     慢言诡计多机巧,毕竟真修待佛成。

     

  话说媚阴和尚,摄了唐半偈,在窀穸庵逼他杀血生阳,被唐半偈说出许多利害,正在踌躇,忽听得猪一戒叫喊来讨师父,心下想道:“唐半偈之言不差,果然就寻来了。但事已至此,住手不得,待我将阴风阴气先结果了他,慢慢再来处他不迟。”因开了庵门往外一望,只见猪一戒精赤着身体,手提着钉耙向庵前打来,满身冷雾寒烟,他俱不怕。媚阴着忙道:“好狠和尚!若容他近庵,这些朽骨墙垣禁他钉耙几筑?”遂上前叫道:“猪师兄,这是什么所在?你却来寻死!”猪一戒道:“寻死寻死,你九个骷髅头正好配我九齿钉耙。不要多讲,快伸出头来!”举耙就筑。媚阴和尚见来得勇猛,忙劈头一口阴气吹来。这阴气十分利害:

     

  冷飕飕,寒渗渗,幽气结团团,阴风吹阵阵。创人肤不异雪刀,浸入骨直如冰窖。触一触,体不动而自摇;荡一荡,身不寒而亦噤。绝无磷火生焰,哪有死灰庇荫?从来最惨是孽风,未有如斯之已甚!

     

  猪一戒被媚阴和尚一口阴风劈面吹来,一连打了几个寒噤;又一口吹来,便立脚不住,只是寒战;再一口吹来,便冷透心窝,两手俱僵,连钉耙也提不起,着了忙,只得倒拖着钉耙奔了回来。直奔回二、三里远,就浑身抖个不住道:“好利害,好利害!真是寒冰地狱!”又奔回二、三里,河神迎着道:“小天蓬要到庵里去乘凉,为何就回来了?”猪一戒连连摇手道:“宁可热杀,这个凉乘不得!”一面说,一面分开水路,飞也似奔回东岸。小行者看见,迎着问道:“寻得师父怎么了?”猪一戒也不答应,将衣服穿上,缩做一团,犹有寒栗之色。小行者又问道:“呆子怎么这般模样?”猪一戒缩了半晌,回过气来方说道:“几乎冻杀,几乎冻杀!”小行者道:“胡说!这样暖天怎么冻杀?”猪一戒说道:“说与你不信,我寻到水底,只认做水面妖怪,被我一顿钉耙打出个水神来。他说不干他事,是九个骷髅头变和尚成精。引我到他庵边去寻,已觉有些阴气袭人,及被我嚷骂出和尚来,忽被他劈面吹了两口阴气,登时就如冰雪沃心,寒噤个不住。不是我跑得快,此时已冻死,不得见你了!”小行者道:“你便跑来了,可知师父如何?”猪一戒道:“我在庵外尚如此寒冷,师父拿在庵中,定是冻死了。”小行者道:“师父元阳充足,冻是冻不死,却也要作速去救。”猪一戒道:“我身体弱,近又吃了素,又怕冷冻不起。这样鬼所在,万万再去不得!只靠哥哥法力大,或者有本事去救师父。”小行者道:“连一个人怕起鬼来,可是长进的!且将行李、马匹牵挑到小庙中歇下,你看守着,等我去寻他,看我冻也不冻?”猪一戒道:“哥哥,这个嘴也难说。”小行者牵马,猪一戒挑行李,同回庙来。

  刚到庙前,只见庙中走出一个黑黪黪的和尚来,将小行者与猪一戒估了一估道:“二位莫非东土大唐来往西天求解的师兄么?”猪一戒听了就乱嚷道:“好活鬼!你才掉经儿骗了我师父去,怎么又来弄虚头骗我?”那和尚说道:“你这野和尚忒惫懒,我与你才见面,怎骗你师父?就开口骂人!”猪一戒道:“你才弄阴风吹我,不是我走得快,几乎冷死了。莫说骂,打死你也是该的。”就掣出钉耙劈头筑来。那黑和尚忙取出一柄禅杖来架住道:“野和尚休得无礼!不是我怕你,我看你这钉耙似有些来历。”小行者因取铁棒分开道:“不要动手,且问个明白!你是什么人?怎知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那和尚道:“我乃金身罗汉弟子沙弥,奉本师法旨来护持唐半偈圣僧往西天求解。说他有两个徒弟,今见你二人厮象,故此动问。怎么这野和尚不管青红皂白就动起粗来!别人怕你,我沙弥这条禅杖专要除妖捉怪,却不怕你。”小行者道:“我且问你,这金身罗汉有几个沙弥?”那沙弥笑道:“我沙弥一人顶天立地,岂容有两个?”小行者道:“既无两个,为何早间有一个白寥寥死眉瞪眼睛的和尚,也说是沙弥,将师父骗入水去?”沙弥道:“我不信又有一个。”猪一戒道:“师兄莫要听他。早间是个白沙弥,如今变做个黑沙弥。他只道改头换面,人认他不得,须瞒我不过,我却认得。你变来变去,无非是九个骷髅头。”沙弥听见说出九个骷髅头,吃惊道:“莫非媚阴和尚去走了叉路?”因问道:“这几个骷髅头,师兄何以得知?”猪一戒道:“现今将我师父摄在窀穸庵,怎么不知?”沙弥道:“唐师父有二位师兄护持,怎么得落他手?”小行者道:“他也似你一般,说是金身罗汉遣来随侍的。沙弥又说会御风行水,顷刻可渡此河。老师父西行心急,信以为然。他又将一个旧蒲团抛在水中作筏,请老师父上去西行。行到河中,我见不是光景,慌忙赶去,早已被他摄入河中矣!”沙弥听了大怒道:“这尸灵怎敢假我名号哄骗圣僧?罪不容于死矣!”猪一戒道:“师兄莫要听他!你既是真沙弥,奉沙师叔法旨来护持唐师父,就该在此等候,却走到哪里去了?却叫这骷髅头来假名托姓骗我师父。”沙弥道:“师兄驳得极是,连我一时昏也被他骗了。”小行者道:“你怎么被他骗?”沙弥道:“这九个骷髅头原是我本师项下之珠,自渡了唐佛师西去,有功佛门,又修了这一、二百年,故成了人形。昨日,因探知我奉本师法旨来护持唐师父西行,他就起了个邪念,骗我道,当日渡唐佛师西去虽是他九个骷髅,却赖观世音菩萨一个葫芦,方能共济,须去求来,方不误事。我信以为真,去请师命。不期唐师父与二位师兄恰恰走来,他就不怀好意,竟假充沙弥,又犯此该死之罪。”猪一戒道:“罪不罪,死不死,且慢论,只恐怕师父此时已冻得呜呼了!”小行者道:“你若果是真沙弥,不**事;你可看好行李、马匹,等我去救出师父来再做道理。”沙弥道:“我奉本师之命来渡唐师父过河,今失陷唐师父,皆我之罪。二位师兄不须费力,等我去拿这死尸,叫他送还唐师父上岸,听凭二位师兄发落。”猪一戒道:“你若果拿得那和尚,救得我师父,我方信你是真沙弥。”沙弥道:“这不难,这不难!”遂在袖中取出一幅金身罗汉的小像来,走到水边一照,不一时只见一道金光,如烈火一般直射入水底,将窀穸庵的阴气忽然销铄殆尽。媚阴和尚几乎身体俱裂,只得伏在唐半偈膝前连连叩头道:“老师父救命!”唐半偈问道:“你方才还倚强要杀我,怎么如今又求我救命?”媚阴和尚道:“事到如今,瞒不得老师父了。起先因真沙弥回去,故得假冒沙弥哄骗老师父。今真沙弥寻将来,知道此事,放真火烧我,我一个枯骨怎禁当得起?故求老师父庇佑。”唐半偈道:“真火烧你,我怎生救得?”媚阴和尚道:“老师父圣水充足,真火虽烈,不敢相犯。若肯容我躲在老师父法座下,便可救命矣。”唐半偈道:“我身边既可躲,我自救你;只是我身堕重渊,你也要思量送我出去。”媚阴和尚道:“送老师父出去不难,只怕送出去,二位高徒不肯饶我。虽我枯骨仍做了枯骨,原也不失本来面目。只可惜苦修了这一、二百年,已得成形,又自堕落为可悲耳!”唐半偈道:“你快皈依,送我出去,我自救你,不消畏惧。”媚阴和尚听了欢喜道:“圣僧慈悲,决不误我。”因负着唐半偈从金光影里直奔上东岸来。

  小行者与猪一戒迎着道:“好了,师父出来了!那妖和尚也出来了!”沙弥方收了小像上前拜见道:“弟子沙弥,奉本师命来随侍师父,因被这厮愚了,回请师命。不料这厮陡生邪念,转将师父陷入河中,罪恶深重,万死无辞。今放佛光烧死他,情理当然,怎么师父转又庇护他?”唐半偈道:“我佛慈悲!我非庇护他,为佛广慈悲也!况万劫难修,一败涂地,岂可不开自新之路?”沙弥道:“老师父如此慈悲,只是造化了这孽障!还不快过来谢了师父。”猪一戒道:“我受了他的冷气,几乎冻死!师父虽慈悲他,我却饶他不过!”唐半偈道:“徒弟呀,他一枯骨也不容易修至此,岂可因你一冻便坏他前程?”猪一戒道:“师父虽念他的前程,他却不念师父的前程。”唐半偈道:“他不念我,正是他的前程;我念他,却是我的前程;你须于二者之中寻你的前程,怎么舍己从人效起尤来?”猪一戒听了方不敢再言。媚阴和尚伏在唐半偈膝前只是磕头。沙弥道:“孽障不要假小心,快现原身结作法船,渡师父过去!”媚阴和尚不敢违拗,因跳在水上,一阵风,仍变做九个骷髅头,周围结作一只大法船。沙弥又持禅杖壁立直竖在中间,挂起金身岁汉小像来,就是桅篷一般,请唐长老上船。小行者与猪一戒忙到小庙中牵马挑担,同上法船。正值微微东风,波浪不生,师徒四人稳渡中流,不消一个时辰,早已高登西岸。师徒们大喜,沙弥因收了禅杖、小像,那骷髅筏子仍旧变了媚阴和尚,并无一毫伤损。唐半偈因说道:“今日渡此流沙,虽感沙罗汉佛恩遣沙弥护持之力,却也亏媚阴现身作筏渡载众人,其功实也不小。且你既造罪招愆,要我热血生阳、生血。我虽不能杀身为你,却也辜负你来意不得。”媚阴和尚忙跪在膝前说道:“罪人该死!已蒙老师父慈悲不究,保全枯骨,已出万幸,怎敢复生他想?”唐半偈道:“妄想固自招愆,真修从来不昧。我如今不究你的妄想,但念你的真修。”因用左手抚摸他的光顶,却将右手无名指一口咬破,沥出几点血来,洒在他顶门中间。祝颂道:

     

  茎草能成体,莲花善结胎。

  愿将一滴血,充满百肢骸。

     

  唐半偈祝罢,媚阴和尚只觉顶门中一道热气,直贯至丹田。一霎时,散入四肢百骸,忽然满面阳和,通身血色。喜得他手舞足蹈,只是磕头道:“多感圣师骨肉洪恩,真万劫不能补报。”唐半偈也自欢喜道:“成身易,修心难,不可再甘堕落。去吧!”媚阴和尚领命,再三拜谢,又拜谢了小行者三人,然后一阵风飞入河中去了。

  唐半偈方问沙弥道:“沙罗汉遣你来,还是护我渡河的?还是保我直到西天?”沙弥道:“本师因求经功行未完,故遣弟子拜在师父法座下,直随两位师见到灵山见我佛,求得真解回来,方可补完从前功行。”唐半偈大喜道:“昔年唐玄奘佛师西行,全仗三个徒弟护持。我受唐天子钦命以来,已拚只身独往。不期未出长安,蒙佛师指点,收了孙履真,又得履真讨了龙马,一师一徒已出万幸;何意五行余气山净坛后人猪守拙又奉佛教来归?今又蒙沙罗汉遣侍者沙弥相从,俨然与玄奘佛师规模相似。此虽是四位尊者愿力洪深,却也是我大颠一时遭际,佛恩不浅也!吾誓当努力西行,以完胜果。”小行者道:“来路各别,虽若遭际,若论道理,实是自然。”唐半偈道:“怎见得自然?”小行者道:“譬如,自有一身,自有一心,一手一足,配合成功,岂非自然?”唐半偈连连点首道:“你也论得是。”因又问沙弥道:“你曾有法名么?”沙弥道:“弟子已叫做沙弥了,哪有什么法名。”唐半偈道:“你大师兄法名孙履真,二师兄法名猪守拙,你既没有法名,我也与你起一个,叫个沙致和吧。”沙弥听了大喜道:“好好好!我一生最怕与人拗气,谢师父教诲。”又拜了四拜。小行者道:“致和虽好,也要和而不流。”猪一戒道:“流沙河已过,再流些什么?”唐半偈道:“休得野狐禅!各奔前程去吧。”小行者遂牵马请师父骑了。猪一戒收拾行李,沙弥忙说道:“这行李该我挑了。”猪一戒道:“怎好叫你独挑!我与你分做两担何如?”沙弥道:“听凭师兄。”小行者道:“分开零星难照管,莫若轮流替换挑挑吧。”猪一戒道:“依你依你!今日就是我挑起。”小行者将唐半偈的马领上大路,师徒四人欢喜而行。正是:

     

  古佛终年远,真修何日成?

  师徒求妙解,依旧又前行。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一路上绿暗红稀,甚有景致。师徒们或谈些佛法,或论些往事,不知不觉又行了许多程途。忽一日,黛烟扑面,岚气蒸人,一座高山阻路。怎见得?但见:

     

  烟云绕地,峰峦接天。烟云绕地,度一度不知几千百里;峰峦接天,量一量足有亿万丈高。冈陵远树木牵连,洞壑深猿猴出没。峭石排牙开合处,势欲吞人;陡崖断壁隔别中,形难过鸟。岭上云化作游龙,竟由脚下飞去;洞中水溅成细雨,直从头上喷来。左一弯,右一曲,道路难穷;前千寻,后万丈,阶梯不尽。不见樵人,已知山有虎;难逢采药,自是地无仙。日照黛烟,浓过瘴气;云凝岩雪,冷作阴风。惨雾腾腾,一望去只觉多凶;愁云霭霭,行将来定然少吉。

     

  唐半偈在马上看见前山险峻,因说道:“一路来高山虽有,不似这山陡峻。徒弟呵,你们须当小心,不可大胆!”小行者道:“小心也要过去,大胆也要过去,信着脚走便罢,小心些什么?”唐半偈道:“不是故要小心,只恐怕山中有甚妖魔!”小行者道:“有妖魔也要过去,没妖魔也要过去,管他有无做甚?师父只管大着胆跟我来。”因取出金箍铁棒,吆吆喝喝在前领路。唐半偈见小行者慷慨前行,十分欢喜,也自策马而进。真是:

     

  一心猛勇,百体追随。

     

  却说这山叫做解脱山。山中果有一个妖怪,自称解脱大王。在山中聚集了千余小妖,逢人杀人,逢兽杀兽。将山前山后的人与山上山下的兽,几几乎都杀尽了,故山中绝无人声。虽四山口也有许多巡山的妖精各处巡绰,却常常无事,都只在草坡上或是睡觉,或是顽耍。这日,因小行者使棒过山,吆吆喝喝,被巡山小妖听见,道:“这又是奇事了!甚人敢如此大胆?”因走上山头树里张看。见他师徒四众欣然前往,又见小行者提一条铁棒在前边开路。众小妖骇怕,不敢轻易出来,只得跑回山洞报与解脱大王道:“巡东山口小妖禀事。”解脱大王道:“禀甚事?”小妖道:“禀奇事。”解脱大王道:“禀甚么奇事?”小妖道:“自从大王逢人便杀,这山中并无一人敢走,就是不得已要走,也是或五更或半夜悄悄偷走。今日不知是哪里来的四个和尚,竟吆吆喝喝过山,岂不是奇事!小的们看见,特来报知大王。”解脱大王听了道:“果是奇事!但既只得四个和尚,你们许多人,何不去拿了他来见我!又空身来报我做甚?”小妖道:“若是拿得来,自然拿来了。因为看他光景有些难拿,故来报知大王。”解脱大王道:“那四个和尚如何形状,怎见得难拿?”小妖道: “四个和尚:一个骑马的,生得白白净净好个仪表,若要拿他,我看他忠厚老实,也还容易;一个长嘴大耳的,生得面似猪形,挑着担行李,摇头摆脑的走路;又一个黑黪黪晦气脸,拿着一条禅杖,跟定马走。这两个生得十分凶恶,不象个肯轻易与人拿的;还有一个雷公嘴的和尚,更觉利害,使一条铁棒在前边开路,口里吆吆喝喝的,要寻人厮打。他那条铁棒长又长,粗又粗,也不知有多少斤重,他拿着使得飕飕风响,躲着他还是造化,谁敢去拿他!”解脱大王听了大怒道:“咄!胡说。我这解脱山有三十六坑,七十二堑,任是神仙也不敢走!什么和尚如此大胆?都是你们这些没用的奴才轻事重报。谁敢与我去拿这四个和尚来?”说不了,只见众妖中闪出一个妖精来,连声应道:“我去拿来,我去拿来!”正是:

     

  蛇思吞象,螳欲当车。

     

  不知这妖怪是谁,果能拿得四个和尚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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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小行者力打截腰坑 老魔王密铺情欲堑


诗曰:
     漫言天地渺无涯,缚束英雄只寸丝,

     爱恶难消何况欲,贪心不尽又加痴。

     虽然来处原无也,争奈归时已有之,

     莫倚金刀能解脱,碎尸万段未曾离。

     

  话说解脱大王闻知四个和尚公然过山,心中大怒,问:“谁人与我拿来?”说不了,只见众妖中闪出一个妖精来,大声叫道:“待我去拿来,待我去拿来!”你道那妖精怎生模样?但见:

     

  矗直尖头快如钢钻,环圆暴眼突似铜铃。长又长,瘦又瘦,自夸其顶天立地;粗不粗,细不细,人畏其彻后通前。左摇右曳,活泼如梨花乱点;上撩下拨,轻松似玉蟒翻飞。处己无情,名高浑铁;为人有力,利断顽金。率其性,从不生有好生之天;尽其能,但晓得为送死之地。

     

  解脱老怪看见,认得这妖精叫做蛇丈八,是截腰坑的将领,满心欢喜。因说道:“好好好!得你与我拿来,但不可一刀两断就解脱造化了他。须活活拿将来,细问他是哪里来的和尚?敢这等大胆!必叫他历尽这三十六坑、七十二堑之苦,方许他受享我法门之福。”这蛇丈八得了老怪的号令,忙欢欢喜喜答应道:“要活的也容易。”便领了他截腰坑的一队小妖,手提着一柄长枪,竟往东山要路中间邀截。果然见一个雷公嘴的和尚,拿着一条金箍铁棒,吆吆喝喝一路打来;后面又一个白面和尚骑着马,又一个猪形和尚挑着行李,又一个晦气脸和尚手持禅杖,簇拥而行。

  蛇丈八看见,也不知好歹,竟叫众妖一字摆开,自挺枪当面拦住道:“送死的和尚慢来,大王要活的!快丢了兵器一齐下马受缚,免得我动手有些伤残,违了大王的号令。”小行者听见,哈哈大笑道:“要活的不打紧,我们这四个和尚一万年也不会死。但请放心,决不违你大王的号令;只是我孙老爷的号令,你们这一班初世为妖的孽障却也违拗我不得!”蛇丈八道:“你这野和尚说的话却也好笑。我解脱大王乃此山之主,故有号令;你一个流落半路的和尚,一身尚且无依,却有什么号令?快说与我听。”小行者道:“你们的号令是要活的,我老爷的号令是要死的。你的号令我慨从你,我的号令不怕你不依。快从大至小,从老至幼,从尊至卑,一个个排齐了受死!”蛇丈八闻言尚未及回答,众小妖听了,胆小的,力怯的,心慌的,早东张西望乱窜的要跑。蛇丈八看见忙止住道:“这是和尚们说大话,怎就信他?待我拿与你看。”遂挺长枪望小行者劈面刺来道:“我大王虽要拿活的,只怕你是个注定的短命鬼,要活也活不成。”小行者举铁棒相还道:“好妖精!莫要不知死活,且吃我一棒。”两人接上手,枪来棒去,棒去枪迎,便斗了有六、七合。小行者见妖精的手段低微,因用棒架住他的长枪道:“我且问你,此处叫做什么山,你是个什么妖精?快说明了,我好下手。莫要一时棒下无情打杀了,糊糊涂涂,不好到我师父面前去报功记帐。”那妖精笑道:“你这和尚死在面前,还要问我姓名做什么?你既问我,想是你要做个精细鬼了。我就说与你,叫你死得甘心。这山叫做解脱山,周围八百里,山上有三十六坑、山下有七十二堑。莫说凡人不敢走,便是神仙也飞不过去。”小行者笑道:“莫要胡说!自古有山便有路,有路便有人行,怎么走不过去!”妖精道:“你原来不知,我这解脱山天生了一个解脱大王,曾对天发下宏誓大愿,要解脱尽天下众生,方成佛道。故今守定北山,逢人便杀。这等利害,谁人敢走!”小行者道:“他既会杀人,人难道就不会杀他!”妖精道:“我这解脱大王身长体壮,两臂有万斤力气,使一把无情宝刀。斫筋砍骨,如摧枯之易;又据着三十六坑、七十二堑的天险,任是英雄好汉,走到此山也要骨软筋酥,心昏意乱,只好延颈听我大王斩戮,哪有本事杀我大王!”小行者道:“你大王据坑堑之险作本事,我已晓得了。且说这山上的三十六坑,与山下的七十二堑,有甚险处可以据得!”妖精道:“这坑堑之险,莫说身不敢到,我只将坑堑之名念与你听,只怕你站也站不住了。”小行者道:“你就念与我听,看是如何?”那妖精真个屈着指头念与小行者听道:“这三十六坑:

     

  第一斩头坑,第二沥血坑,

  第三刖足坑,第四劓鼻坑,

  第五剥皮坑,第六剔骨坑,

  第七脔身坑,第八裂肤坑,

  第九剜眼坑,第十烧眉坑,

  第十一截腰坑,第十二断臂坑,

  第十三刎颈坑,第十四吮脑坑,

  第十五吸髓坑,第十六刳心坑,

  第十七屠肠坑,第十八割肚坑,

  第十九剖腹坑,第二十刺喉坑,

  第二十一破胆坑,第二十二穴胸坑,

  第二十三折胁坑,第二十四犁舌坑,

  第二十五敲牙坑,第二十六噬脐坑,

  第二十七射影坑,第二十八抽筋坑,

  第二十九抠睛坑,第三十分尸坑,

  第三十一钳口坑,第三十二鞭背坑,

  第三十三抉目坑,第三十四灭趾坑,

  第三十五刲肝坑,第三十六磔肉坑。

     

  这三十六坑满山皆是。若是堕入此坑,便万劫也不得人身了。还有七十二堑比这三十六坑更险,我再念与你听。”小行者道:“不要念了。我师徒要往西天去的,心急哪有工夫听你说闲话。但只报你自己名字,是个什么妖精便罢了。”妖精道:“我乃管截腰坑的头领蛇丈八先锋。”小行者道:“你既管截腰坑,我就与你截了腰吧。”提起铁棒便拦腰打去,那妖精忙用枪遮架。才遮架得开,小行者第二捧又来了。妖精见铁棒重招架不住,思量折转身要走,当不得小行者力大手快,又拦腰打来。妖精躲不及,早喀嚓一声拦腰打做两截,倒在地下。小行者笑道:“好个蛇丈八,如今打做两个九尺了。”众小妖先已要走,今看见打死了蛇先锋,大家没命的一哄都跑去了。有几个头目走不开,只得进洞去忙报与老怪道:“大王,不好了!蛇先锋打死了。”老怪道:“我分付拿活的,为何就打死了他?是这和尚不禁打就死了?”小妖道:“和尚倒禁得打。”老怪道:“和尚既禁得打,为何就打死了?”小妖道:“和尚不曾打死。”老怪大怒道:“和尚既不曾打死,为何轻事重报,说是蛇先锋打死了?”小妖道:“小的报的是蛇先锋被和尚打死了。”那老怪不听便罢,听见说蛇先锋被和尚打死了,急得他怒目横眉,满口獠牙都嚼得吱吱的响。因大叫道:“气杀我也!哪里来的和尚敢如此大胆!快抬我的刀来,待我亲去杀这和尚。”众妖不敢违拗,忙忙抬过刀来。老怪提刀在手,又分付:“三十五坑头领都跟我来,但我拿住的,你们斩头的斩头,剥皮的剥皮,抽筋的抽筋,刳心的刳心,好与蛇丈八报仇。”众妖得令,一齐刀枪剑戟簇拥老怪飞奔而来。此时,小行者领着唐师父,四众欢欢喜喜已走到半山,忽听得喊声如雷,山坳中拥出一阵妖精来。为头一个老怪生得:

     

  大头阔嘴,直眼连眉。颔下乱髭半黄半赤,腮边怪色又紫又蓝。两臂粗筋,缠藤作骨;一身横肉,裹铁为皮。喊一声山崩地裂,行过处日惨云昏。手内大刀,杀尽世人还道少;胸中恶念,冲翻天地不能平。假名解脱,曾解脱何人?布满堑坑,实堑坑自己。

     

  那老怪气吽吽跑出来,看见小行者欣欣舞棒而来,一见怒气冲天,也不问长短,举起大刀照头就斫。小行者举铁棒架住道:“好泼魔,休得无礼!且问你个明白,你莫非就是什么解脱大王么?”老怪道:“你这该死的和尚,既闻知我的大名,就该转身受死!怎敢将我蛇先锋打死?不要走,且吃我一刀,与蛇先锋偿命。”因又举刀斫来。小行者呵呵大笑道:“你既称解脱大王,我只说是个有些佛性通些教典的妖魔,却原来是个假窃美名私行恶念的邪妖野怪。今日大造化,遇着我孙老爷与你一棒,你方识真正解脱之妙。”因撤回棒念一声:“阿弥陀佛与我作证,这一棒是与他造福,却不是伤生害命。”便照头打来。那老怪举刀劈面相还,一场好杀:

     

  一个是水帘洞天生狠和尚,一个是解脱山地产泼妖魔。和尚狠,具本来性命,性命生无穷法力;妖魔泼,窃外道神通,神通逞不尽威风。法力大,铁棒不离头上下;威风猛,钢刀只在项东西。斗深时有千般恶念,刀过去,恨不夹耳连腮分脑袋;杀急了无半点慈悲,棒到来,只愿连肩卸背破心胸。正是:性除外障,不灭邪魔难见佛;盗恶主人,愿留正法不为妖。

     

  二人狠斗了三、四十合,那老怪使尽平生本事,讨不得半点便宜,一团怒气渐渐不张。那小行者拿着金箍棒,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只当顽耍一般。那老怪见不是势头,忙回手一招,只见三十五坑的头领刀枪剑戟一拥齐上,将小行者围在当中。小行者嘻嘻笑道:“来得好,来得好!人多些凑热闹,休教我这棒落空。”放开金箍棒横冲直撞,全不在意。老怪见有众妖助势,便又发起狠来,举刀乱劈。猪一戒与沙弥初次见老怪战小行者不过,便安心保护师父。战了半刻,忽见三十五坑众妖一裹齐上。二人因对唐半偈说道:“他们有帮手,我们为何叫师兄独自出力!师父你请在马上坐好,等我二人也去助一功。”唐半偈道:“甚好,甚好!此虽是弟兄患难相扶,也见得各人努力。你们快去,我自立马在此观望不妨。

  二人得了师命,猪一戒撤出钉耙,沙僧展开禅杖,叫一声:“我来了。”只见:九齿钉耙现万道霞光,一条禅杖荡千重瑞霭,两般兵器,一对莽僧,双双杀入阵中。众妖虽说是多,只好远远的围着小行者,替老怪助些声势,原不敢上前厮杀。怎当得猪一戒与沙弥钉耙、禅杖如追风掣电而来,杀得众妖东倒西歪,不敢抵敌。老怪战小行者久已力乏,又见猪一戒、沙弥恶狠狠杀入,料敌不住,只得拖着刀败下阵来。众妖见老怪退去,谁敢恋战?喊一声,大家走个干净。猪一戒筑到兴头处,提着钉耙还要打杀。小行者忙拦住道:“兄弟,兵法说:穷寇勿追。赶早过山是我们正事。他既败去,我们又赶杀他做甚?”沙弥道:“大师兄说得是,我们快保师父过山为上。”三人打退群魔,欢欢喜喜。猪一戒依先挑了行李,大家保护唐长老过山不题。

  却说解脱大王领着残兵败将回到洞中,忙忙查点,三十六坑兵将早又死了剥皮、剜眼、屠肠、穴胸、抽筋、分尸六坑头领,其余二十九坑倒一大半带伤。急得他暴躁如雷道:“我自据此山要解脱众生,逢人便杀,从不曾放过一人,是哪里来了这三个恶和尚?竟坏我教法,倚强过山,又打杀七个坑将,其余小妖还不算帐。怎生饶得他过!”正在无法,只见旁边转出一个妖精,高声说道:“大王不要烦恼!我有一计,可以捉拿和尚,报此大仇。”老怪忙看,却是钳口坑先锋闭不住。因问道:“闭先锋,你平素钳口不言,为何今日破例献计?”闭不住道:“我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日和尚猖獗,大王兵败。这些坑将斩头的不能斩头,沥血的不能沥血,我钳口的再钳而不言,却叫谁与大王分忧?”老怪听了,拍掌大喜道:“好个忠心赤胆的贤臣!你且说,欲报此仇,计将安出?”闭不住道:“我闻强不能胜,便当弱取。那三个使铁棒、使钉耙、使禅杖的和尚虽十分狠恶,我看那骑马的白脸和尚却有些懦弱。那三个苦苦的厮杀,他坐在马上端然不动,定是个贵重之人。我们只拿了他正主僧人,那三个跟随和尚狠在哪里去!俗语说得好,捉住菩萨,不怕金刚不服。”老怪听了,喜得眉开眼笑的道:“好算计,好算计!但只是我三十六坑将领已被他打死了七坑,其余又皆带伤。就是再出去争斗,也只好敌住那三个狠和尚,却叫谁去拿那马上僧人?”闭先锋道:“大王怎说没人!你那七十二堑的将军要他做什么?”老怪道:“我这三十六坑斩头沥血的上将尚不能成功;这七十二堑将领不过是小聪明、歪摆布、假悲伤、虚撮脚,唬吓威风,狐媚伎俩,怎能认真会拿人下马!”闭不住道:“大王有所不知,从来刚不能制刚,惟柔能制刚。这些小聪明、歪摆布、假悲伤、虚撮脚,也不知陷害了多少英雄,岂在这一个游方和尚怕他不落圈套!大王只消原领这二十九坑妖将,诱他远远的围着厮杀,却叫这七十二堑的魔君从背后冲将出去,莫说一个斯文和尚,就有几十个也不怕他走了。此是调虎离山之计,百发百中。”老怪听了,连声道好。一面就火速传令,将七十二堑将军都调来听用。你道是哪七十二堑?

     

  第一喜堑,第二怒堑,

  第三哀堑,第四乐堑,

  第五酒堑,第六色堑,

  第七财堑,第八气堑,

  第九悲堑,第十痛堑,

  第十一伤堑,第十二嗟堑,

  第十三爱堑,第十四惜堑,

  第十五叹堑,第十六悔堑,

  第十七愁堑,第十八苦堑,

  第十九怨堑,第二十恨堑,

  第二十一怜堑,第二十二念堑,

  第二十三思堑,第二十四想堑,

  第二十五惭堑,第二十六愧堑,

  第二十七笑堑,第二十八骂堑,

  第二十九咀堑,第三十咒堑,

  第三十一仇堑,第三十二谤堑,

  第三十三疑堑,第三十四虑堑;

  第三十五昏堑,第三十六迷堑,

  第三十七贪堑,第三十八嗔堑,

  第三十九狂堑,第四十妄堑,

  第四十一邪堑,第四十二淫堑,

  第四十三蛊堑,第四十四惑堑,

  第四十五谄堑,第四十六佞堑,

  第四十七媚堑,第四十八诞堑,

  第四十九暴堑,第五十虐堑,

  第五十一残堑,第五十二忍堑,

  第五十三骗堑,第五十四诈堑,

  第五十五陷堑,第五十六害堑,

  第五十七骄堑,第五十八傲堑,

  第五十九矜堑,第六十夸堑,

  第六十一惊堑,第六十二慌堑,

  第六十三和堑,第六十四诡堑,

  第六十五惨堑,第六十六刻堑,

  第六十七毁堑,第六十八誉堑,

  第六十九酷堑,第七十恼堑,

  第七十一欲堑,第七十二梦堑。

     

  不一时,各堑将军俱一齐调到。老妖分付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我这解脱山虽有你们七十二堑将军助我为王,但我雄据此山,逢人便杀,杀得路绝人稀,全然用你们不着。今日,不料来了四个古怪和尚,内中有三个狠和尚十分利害。我大王自领三十六坑上将去抵敌,单剩下一个白脸纯善和尚,斯斯文文坐在马上压阵。我如今去调开那三个很和尚赌斗,你众妖可从山脊后突出,与我将那白脸和尚拿来,便算你开山大功。”众妖都欣然答应,独有疑堑、虑堑两个妖精上前说道:“那和尚若是一味无用,却怎生压伏那三个狠和尚?只怕他也有些手段。”老怪道:“他手无寸铁,有何手段?不过是性命上功夫,怕他怎的!”众妖道:“若单是性命功夫,我们众兄弟七情六欲一齐攻击,自然要拿他下马。”遂领了老妖将令,蜂蜂拥拥先转到山脊后去埋伏。

  未知以后如何埋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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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后西游记



第十八回 唐长老心散着魔 小行者分身伏怪


诗曰:
     不生不死只虚空,色相烟云声气风,

     日月往来磨莫破,古今推测渺难穷,

     一元酝酿浑无意,万化氤氲却有功;

     若觅如来真佛性,清清净净在其中。

     

  话说解脱老怪与钳口妖精算计定,要捉唐长老,只得抖擞精神,带领二十九坑妖精重复到前山来邀截。老怪与众妖败过一阵,虽说猛勇向前,终有三分胆怯,望见小行者开路而来,早远远的吆天喝地。小行者看见光景是虚张声势,便挺着铁棒一路打来。老怪勉强拦住赌斗,然脚步渐渐退将下来。众妖惟一味吆喝,却无半个人敢出力相帮。杀了半晌,小行者早赶过一、二里远,沙弥看见,与猪一戒说道:“这妖精又要厮杀,又渐渐退去,莫非有计要引诱大师兄么?”猪一戒道:“这不打紧,我与你大家赶上,一顿钉耙、禅杖,将这些孽怪都打死了完帐,看他引诱些什么!”沙弥道:“有理。”因对唐长老说道:“师父,好生在马上略坐一坐,我们去打死了这些妖怪就来。”大喝一声,早掣出钉耙、禅杖,飞风一般赶去了。二人方才赶上,山坳中忽闪出七十二堑妖魔,一个簸箕阵将唐半偈团团围住道:“好了,着手了。”唐长老在马上将众妖一看,只见那些妖精虽然一阵,却形象各别:

     

  有几个掩着嘴嬉嬉而来,嗤笑我早已落他圈套;有几个攒着眉暗暗而愁,似愁他不能灭我威风。有几个气吽吽挥拳要打,有几个恶狠狠怒目相加。有几个千秃驴万秃狗骂不住口,有几个老师父老菩萨誉不绝声。有几个偎偎依依曲致爱慕之情,有几个指指搠搠直逞骄矜之意。有几个面赤如惭,头低似悔;有几个无言若怒,不语成迷。看将来意态多端,总不出七情六欲。

     

  唐半偈看见众妖围绕,知是魔来。因定一定元神,澄一澄本性,坐在马上竟似不睹不闻的一般。这些妖精跳一回,舞一回,吵一阵,嚷一阵,软一声,硬一声,一个道:“拖他下马来。”一个道:“绑他去见大王。”众妖百般算计,只是不能近身。乱了半晌,无可奈何,只得抢了行李,牵的牵,赶的赶,连马连人都拥到洞中去了。正是:

     

  一点灵台万丈魔,等闲半步也难过。

  慢言见怪还无怪,没奈何时没奈何。

     

  唐半偈被众妖围绕着拥入洞中,下了马默然而坐;虽说不慌不乱,争奈小行者众徒弟一时不在面前,自觉一身无主,又被众妖唬吓的唬吓,撺哄的撺哄,你来我去,絮聒不了,弄得个长老如醉如痴,不言不语,就象泥塑木雕的一般。众妖一面围住不放,一面着人悄悄报与老怪。老怪正支持小行者与猪一戒、沙弥二人不来,忽听得小妖报信,说拿了骑马的和尚在洞中。他满心欢喜,便虚晃一刀,领着各坑妖将败入山僻小路,转回洞中去了。小行者看见妖怪败去,因对猪一戒、沙弥说道:“这妖怪刀法,初战时一味蛮狠,战了数合便渐渐散了,就有众妖帮助他也战我不过,怎禁得再添你二人来相杀?他自然要走了。”猪一戒道:“沙三弟见他只管渐渐退远,恐怕有诱兵之计,故同来相帮。不料这等没手段,只轻轻两三耙就逃走了。”沙弥道:“他这番败走,料必不敢再来,我们且保师父过山要紧。”小行者道:“沙弟言之有理,快去请师父过山。”三人一同踅身回来,一路找寻,哪里见个师父的影儿!沙弥道:“师父不见,想是等得不耐烦,骑着马别处耍子去了?”猪一戒指定一块石头道:“我们的行李明明放在此处,怎么如今不见了?难道行李也会耍子?”小行者道:“不消说是我们中他计了。”猪一戒道:“怎的中计?”小行者道:“这叫做调虎离山计。他明知战我们不过,却勉强支撑诱我赌斗,且败且走,步步引远;又叫众妖摇旗呐喊,诱你二人来相帮;他却暗伏人马在山僻处,将师父劫去。非计而何?”沙弥道:“师兄说来一些不差,如今却怎生区处?”小行者道:“无甚区处。他既将师父劫去,定有个窝巢安顿。我们趁早分头去寻,寻着了妖怪窝巢,便有师父下落。”猪一戒道:“师兄说得是,我往前赶去。”遂提着钉耙照老妖去的路上赶来。沙弥道:“我往后兜来。”却横着禅杖往山后小路追去。小行者见二人分头去赶,他却跳在空中四下张望不题。

  且说老怪急急领众奔回洞中,问众妖道:“拿着骑马的和尚在哪里?快绑来见我。”众妖道:“骑马的和尚虽说拿来,也只是围圈在洞后,实未曾绑缚。”老怪道:“怎不绑缚?”众妖道:“这七十二堑将军虽有伎俩,实无刀剑相加;况那和尚尚倚着佛门慧力,轻易近他不得,故未曾绑缚,须得大王自到后洞发落。”老怪听了大怒道:“这四个和尚真也作怪。那三个恶的不消说了,怎这一个善的也如此繁难。”遂手提钢刀竟往洞后来道:“待我亲手与他解脱。”到了洞后,只见众妖精围绕着,一个白脸和尚端端正正坐在当中。老怪心下原打帐一刀两断,忽见他有些异相,不觉骇然。因分开众妖上前大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妖僧?快报名来好受死。”唐半偈先原合眼而坐,听见老怪问他,因开眼合掌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名大颠,自大唐国而来。”老怪道:“那三个狠和尚叫甚名字,是你甚人?”唐半偈道:“一个是我大徒弟叫做孙履真,又号小行者;一个是我二徒弟叫做猪守拙,又号猪一戒;一个是我三徒弟叫做沙致和,又号沙弥。”老怪道:“我闻你那大唐国冤衍孽重,无底无边,信好藏身,却不惮万里之遥,到我这解脱山来做什么?莫非要求我大王的宝刀替你解脱么!”唐半偈道:“贫僧此来,只因先年大唐太宗皇帝一心好佛,复差圣僧陈玄奘到我佛灵山求了三藏真经,指望度世。不期未得真解,被后世愚僧讲入小乘,误了众生;今幸遇宪宗皇帝又一心好佛,复差贫僧远诣灵山,见我佛如来拜求真解,以解真经,故贫僧不远跋涉,奉命而来。不期经过宝山,又蒙大王邀截到此,欲为贫僧解脱。解脱诚僧家第一义,但不知大王怎生为老僧解脱?”老怪听了大笑道:“你要解脱不难,我这解脱法儿甚是捷径,只消一刀,包管你万缘皆尽。”唐半偈道:“如斯解脱,愈入牵缠,此大王所以万劫为妖也。”老怪大怒道:“贼秃,怎敢骂我为妖!”唐半偈道:“贫僧非敢骂大王为妖。但大王所说解脱之义,与我佛所说解脱之义,大相悬绝。佛既为佛,则大王自未免为妖也。贫僧不敢打诳语,故直言有触大王之怒,望大王真正解脱,赦贫僧之罪。”老怪道:“你且说佛的解脱又是怎么?”唐半偈道:“佛的解脱比大王的解脱更捷径。大王只消回过心来,将宝刀放下,不独这三十六坑、七十二堑一时消失,即大王万劫牵缠缚束,亦回头尽解矣!”老怪哪里肯信,因说道:“你这和尚一味胡言!你既叫我放下宝刀便能解脱,怎不叫你那三个狠徒弟将铁棒、钉耙、禅杖一齐放下?”唐半偈道:“他们为佛除妖,不放下正是放下;大王以妖灭佛,即便放下还恐未曾放下。安可一例同观。”老怪连连摇头道:“胡说,胡说!这些套子话野狐禅,谁信你!”唐半偈道:“大王既不信贫僧之言,留贫僧在此也无益;莫若放贫僧去早早见佛,便算大王之真解脱矣!”老怪听了,沉吟不语。旁边转过钳口先锋闭不住道:“这和尚一味花言,大王切不可听他。他佛家既自有解脱之义,大王也不消杀他,只将他绑缚在此,他若能自家解脱而去,我方信他佛家法力广大;若是解脱不去,这样油嘴和尚岂可容他惑众!”老怪听了大喜道:“还是闭先锋有见识,说得合理。”因叫众坑将一齐动手,用一条粗绳,将唐半偈横拖倒拽,四马攒蹄缚束起来,吊在洞后一块高石之上。老怪将唐半偈吊完,因问道:“和尚,你佛家解脱之义云何?”唐半偈虽然被缚,心性洒然。因应声答道:

     

  “解脱云何?缚束因魔。

   魔消缚解,妙义无多。

     

  老怪闻言,还要问难,忽几个小妖慌慌张张来报道:“大王,不好了!那三个狠和尚寻上门来了。”老怪大惊道:“我这洞府深远,他如何寻得着?”小妖道:“只因厮杀时,打伤的小妖躲在山当中走不动,被他捉住,故领了来。”老怪听了着忙,因看着钳口妖道:“闭先锋,你说捉住菩萨不怕金刚不服,如今菩萨虽然捉了,这金刚却如何得服?”闭不住道:“大王不要害怕,他虽狠,只得三个和尚。大王点起阖洞兵来尚有千余,一齐围杀,何患拿他不住!大王却这等有慌。”老怪听了,又大起胆来道:“闭先锋说得是。”因传令将阖洞妖精都点来山前厮杀。自家仍抖擞精神,手提大刀,带领众坑将拥出洞来,大声吆喝道:“你这三个和尚全不知死活!我因一时身子不耐烦,要静养静养,不来拿你,让你过去,便是你天大的造化!怎倒寻上我门来?”小行者道:“好泼魔!你既要躲死,却怎么弄这调虎离山之计,将我师父骗来?引我阎罗王上门,这是你该死的妖精招灾揽祸,却非我孙老爷狠心定要来绝你性命。你若是有些灵性,见景生情,急急将我师父送过山去,我便与你讲明,各奔前程。我们自去证我们的佛果,你自做你的妖情;若是迷而不悟,妄想逞强,只消一棒便叫你断根了帐。”老怪道:“你这和尚专会赖人。我在前山与你厮杀,那两个和尚自不小心,在后山不见了师父,却与我何干?”猪一戒与沙弥见说他两个不小心,急得暴躁,忙举钉耙、禅杖,劈头劈脸乱筑乱打道:“我们怎不小心!只打死了你这泼魔,包管师父出来。”老怪只得举刀抵敌。不上三、五合,老怪如何抵敌得他二人过?忙用手招呼众妖一齐涌上。小行者见众怪齐上,恐二人有失,抡起金箍捧上前相助道:“两贤弟休慌,我来也!”猪一戒与沙弥看见小行者动手,越发精神,钉耙就似雨点一般筑来,禅杖就象穿梭一般打去。老怪虽有千余妖精,二、三十坑将,却都是野兽变成的,能有多大本事,怎挡得三人三般兵器横冲直撞?直杀得众妖东倒西歪。老怪看见势头不好,乘着人多热闹,闪一闪就逃入洞中。

  钳口妖原跟定老怪,见老怪逃走,也就随屁股溜了。众妖不看风色,还舍死苦战,怎挡得他弟兄三人,三般兵器上上下下,十分利害,把些妖精直打得落花流水。再看看阵上已不见了老怪,遂大家心慌,哄一声惧败回洞中,将洞门紧闭。任小行者三人在外打骂,只是不开。老怪埋怨钳口妖道:“拿得好懦弱和尚,如今却惹出狠恶和尚来了,却怎生区处?”闭不住道:“大王雄据此山,以解脱为名,逢人便杀,原是发过誓愿,要解脱尽天下众生;今遇着三个和尚,败了两阵,怎便生起退悔心来,转埋怨我!”老怪道:“不是退悔,凡事也要看势头。我发的誓愿是要解脱他人,逞自己的威风。今遇着这三个狠和尚,且莫说那钉耙九齿就似狼牙,一柄禅杖就似铁杆;只看他那条铁棒,也不知有多少斤重,打下来就象倒了泰山一般,用宝刀架隔一遍,真叫人骨软筋酥。方才不是我见机走了,这条性命已被他先解脱了,还有什么誓愿?什么退悔?是你起的祸根,怎怪得我埋怨。”闭不住道:“据大王说来,这是只要性命,不顾体面了。”老怪道:“怎不要顾体面?只是事已到此,顾不得了。”闭不住道:“大王若不顾体面,只消放了骑马的和尚,开了洞门送还他,自认个不是,赔个小心,他自然也去了,何须这样埋怨小将?只是这和尚放了,我看大王怎生做人!”老怪听说,满脸通红道:“这也太觉出了丑,闭先锋还有别计么?”闭不住道:“计是还有一条,却可两全。说来好不好,大王不要又埋怨。”老怪笑道:“我在事急头上,言语唐突,闭先锋不要怪我。有甚两全之计须快快说来!”闭不住道:“如今杀又杀他不过,送还他又丑;莫若叫一个会说话的出去与他讲和,叫他去了兵器,一个个自进来解他。若是有本事,有手段,不堕情欲能解了去,便算他造化,与他去了,大王不损了体面;倘或他根器浅,见了这七十二堑温柔兵将着了迷,大王只消高坐在后洞中,多备绳索,来一个捆一个,倘若四个都捆倒了,大王那时重整解脱威风,岂不美哉!”老怪听了大喜道:“闭先锋此计太妙!我就备绳索到后洞去等候。只是出去讲和,这洞中兵将都是些拙口钝腮,没一个会说话,还须闭先锋亲自一行才妥。”闭不住知道推辞不得,只得壮着胆开了门,走出洞来高声大叫道:“三位神僧不消动手!小将奉本山大王之命,特来讲和。”小行者正在洞外打骂,忽见妖精出来讲和,因问道:“你待怎生样和?可快快讲来。”闭不住道:“这座山在西方路上从来平坦,不碍人行;后来生人生物过多,渐渐牵缠孽障。我大王见了不忍,因发宏誓大愿,逢人杀人,逢兽杀兽,将这些孽障解脱,以还出此山的清净面目。因将此山改名解脱山,自称解脱大王,日日在此解脱。不期今日遇了四位神僧过此,大王只认凡僧,误将令师拿了,绑吊在后洞石上,要一例与他解脱。今见三位神僧法力高强,方知不是寻常之辈,故遣小将出来与三位神僧讲和。两家俱不许用兵器,只请一位神师空手进洞。若有本事解脱出来,我大王情愿将白马、行李一并交还,听凭西行,再不敢阻滞;若是解脱不开,又自取缚束,却莫怪我大王无情。”小行者道:“我只要解还我师父并行李、白马,往西方走路,管你甚解脱不解脱!待我进去,解了师父出来。”沙弥拦住道:“大师兄不可轻易进去!恐怕这些妖精不怀好意。待兄弟进去,倘或有些差池,师兄们一顿棒打死了这些妖精来救我不迟。”小行者道:“你空身进洞,洞里妖精多,恐不济事。”猪一戒道:“你二人不必多虑,待我老猪进去解了出来就是,怕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放下钉耙,跳入洞去。闭不住也就要跟了进去,被小行者上前一把抓住道:“你去不得,留在此做个当头。”闭不住挣不脱,只得站下。

  猪一戒走进洞中,乱嚷乱叫道:“我师父在哪里?快引我去解。”众小妖看见,慌慌的都要躲开,早被猪一戒捉住一个,领到后洞。原来后洞中七十二堑妖精挤满,猪一戒不管好歹,一路分开,竟到里面。只见唐长老果然高高吊在一块石头上。猪一戒忙跑上前,高叫一声:“师父,我来也!”那长老吊得痴痴迷迷,侧着耳朵就象不曾听见,睁着眼睛就象不曾看见,全不答应。猪一戒着忙道:“我师父从来精细,今日为何一吊便这等模样?”忙要上前去解,早被众妖赶来扯住道:“老师父莫非是猪老爷么?”猪一戒听见欢喜道:“你怎么认得我?”众妖道:“猪老爷两耳如迎风之蒲叶,一嘴似出水之莲房,望而即知为空大之星精,怎么认不得?”猪一戒听了愈加欢喜道:“你们既识我的尊容,又知我的大名,我的钉耙利害自然也晓得了。”众妖道:“这是相杀时人人害怕的,一发不消说了。”猪一戒道:“你们既害怕,快解唐老爷下来,送出洞去,省得我猪老爷动手。”众妖道:“解放唐老爷不打紧,猪老爷不须性急,既到我洞中,真是千载难逢,且请安心坐坐。我这洞中有的是上好美酒,请老爷用一杯解解辛苦;有的是美妇人,叫他来陪一陪,豁豁凡情;有的是金银财宝,取些去用用,也省得路上抄化。”猪一戒道:“既承你众位美情,本不该辞。但只是酒色财三件乃是我僧家第一戒,决不敢破。倒是素斋扰你一顿吧。”众妖道:“素斋一发容易,就去备来。但请猪老爷宽坐等等。”猪一戒道:“我宽坐等等不妨,可将师父唐老爷解下来同享。”众妖口虽答应,只不动身去解。忽一个道:“猪老爷好个性儿,真是慈悲。”又一个道:“猪老爷大有威风,人人畏惧。”又一个道:“猪老爷好个异相,真是佛器。”左一句,右一句,奉承得猪一戒满心奇痒,软瘫做一团。老怪在上面看见他着迷,因暗暗传令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早有怒堑、气堑、暴堑、惨堑、刻堑、仇堑众妖一齐拥上,揿头的揿头,扯脚的扯脚,将猪一戒捉住。老怪忙用一条粗麻索捆倒道:“送死的野和尚,你想吃素斋,且吃些麻绳糖何如?”猪一戒欲待动手,不期被凡情缠扰,摆脱不开,只得听他绑缚了,与唐长老一齐吊起不题。

  且说小行者与沙弥在洞外等了半晌,不见一毫动静。小行者疑心道:“解放师父什么难事,去了半晌还不见出来。”沙弥道:“我原疑心妖精不怀好意,二师兄多分着他手了。待我进去帮他一帮。”提着禅杖往里就走,闭不住慌忙拦住道:“沙老爷不须性急,两下既已好意讲和,说过不许用兵器,为何又带进去?”沙弥道:“既是好意讲和,为何猪老爷进去不见出来?”闭不住道:“多管是大王留斋,想是猪老爷食量大,一时吃不饱,不肯起身。”沙弥大怒道:“胡说!难道我们做和尚的这样贪嘴!”将钳口妖一手推开,竟往里走。到了洞中,不见一人,心下疑惑道:“莫非师父与师兄真个留在那里吃斋?我提着禅杖莽莽撞撞闯进去,岂不倒被妖怪看小了。”因将禅杖倚在门外,悄悄走到洞后来,东张西望。不期七十二堑群妖因拿了猪一戒,十分快活,正在那里说说笑笑。忽见沙弥在外面张望,遂跑出来拉的拉,扯的扯道:“好了,又一位来了!快请进去。”沙弥竟认真了是请他吃斋,连连往外倒退道:“不消,多谢!不消,多谢!”那些妖精哪里肯放,死命的往里推。才推进后洞,老怪早一条麻索劈头套上,众妖就借势掀翻倒了,用粗绳捆起。沙弥道:“斋僧善事,快快的,领盛情也不迟,如何这等恶请?”众妖笑道:“不是也不敢恶请,只怕令师与令兄等久了。”一面说一面已抬入后洞,与猪一戒一齐吊起。沙弥看得分明,心中省悟着魔力,狠狠的大叫一声道:“好妖怪!我沙老爷从来乖巧,怎敢以吃斋哄骗老爷。”老怪笑道:“任你乖巧,已被我哄骗到手,死在头上,还说甚嘴?”沙弥道:“我二人虽被你哄骗,我那大师兄孙老爷你却哄骗他不得。他若知道我二人被骗,他只将金箍棒往山上揿一揿,包管你连山连人惧成齑粉!你且不要空欢喜。”老怪听了,不觉打一个寒噤,暗想道:“这和尚却也说得有理。雷公嘴和尚那条铁棒真是利害!”又沉吟半晌,忽想道:“他说是被吃斋哄骗,想是和尚家最贪的是吃斋,莫若还以吃斋去骗他。”因分付几个能事的小妖道,你去如此如此。众小妖领命,忙走出洞门一齐跪下道:“本洞大王因得罪列位老爷,谨备一顿素斋奉请,唐老爷、猪老爷、沙老爷俱已坐齐,单等孙老爷去同享。”小行者道:“既要请我,你大王怎不自来?”小妖道:“大王原要自来,因唐老爷三位没人陪敬,特遣小的们代请。”钳口妖又在旁帮衬道:“这是本洞大王的诚心,孙老爷虽不希罕,也须进去见个意儿,不可辜负。”小行者心下暗想道:“这妖精若是实意,我不进去,师父如何得出来?若弄虚头,他两个已入圈套,止我一人在外,倘再着手,叫谁来救应?”又想一想道:“有主意了。”遂满口答应道:“我去,我去。你们一齐先走领路。”哄得众妖一齐背过身去,他却悄悄用手指着洞门前一块大石头叫:“变!”竟变做他一般模样,自己却变一个苍蝇儿叮在头上,跟了进去。

  老怪看见小行者空着手摇摇摆摆进来,满心以为中计,忙迎将出来,一路拱请进去。才进得后洞,老怪狠的一声,早有阖洞妖精一齐拥上,将小行者捉住,用麻绳横三竖四的相缚起来。小行者全不动手,让他捆缚。猪一戒与沙弥吊在石上,远远望见,报与师父。师父又痴痴迷迷,全然不懂,只暗暗叫苦。老怪见捆缚定了,满心欢喜。因对钳口妖说道:“闭先锋好计,果然都被捉了。”遂分付众妖:“与我抬进去一起吊起,待我细细的解脱他,好重整威风。”众妖得令,扛的扛,抬的抬,却莫想移动一步。小行者看得明白,暗喜道:“早是我有算计,不着他手。”因一翅飞到唐长老怀中,叫一声:“师父,我来也!”那长老正在沉迷之际,得小行者一声叫,就象惊雷一般,忽然醒转来道:“徒弟,你来了么?”再睁眼看时,才见猪一戒与沙弥俱吊着。遂问道:“你二人几时也吊在此?”猪一戒道:“我二人被吊时,连叫师父,你难道就不看见?就不听得?”唐长老道:“这些时想是心不在焉,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才听得你大师兄叫我,方有知觉。”小行者听了,暗暗欢喜道:“我这两日离了师父,只觉得虚飘飘身无着落。不想师父离了我,竟成了一个钝汉,真是一缘一会。”就要现原身解放师父,又想道:“若先解放师父,这妖精看见未免又来争夺;不如先拿了妖精,再解师父不迟。”又一翅飞到前边,只见那些小妖还在那里闹吵吵,扛抬假小行者。老妖看见众妖左来右去,只是弄不动,心下焦躁,指着众妖骂道:“妖夯货!却怎么这样一个鳖小和尚能有多重,这等难得紧。等我自拿到后洞,吊起与你们看。”因走上前弯着腰侧身去拖。小行者看见,就趁着他弯腰侧身,怪叫一声:“退!”那老怪拖着假小行者才待直起腰来,不料那小行者已仍旧变成一块千万斤的石头压在身上,哪里挣挫得起来!钳口妖看见,忙上前用力抬石。小行者看见,忙现了原身,耳中取出金箍棒,照闭不住头上一棒道:“谁叫你开口!”再看时,已开口不得了。复转身指定老妖道:“你捆得孙老爷好么?不要忙,且压压着。等我去放了唐老爷,再来与你说话。”忙走进去,亲手解放三人下来。唐半偈既脱了魔,正正性向小行者称谢道:“非贤徒救护,几令佛法无光。”猪一戒与沙弥俱在旁称赞道:“大师兄法力真不可思议。”小行者道:“徒弟有甚法力,不过因魔之魔以伏魔耳!”猪一戒道:“闲话休提,且去看看这老怪怎样了?”乃走到石头边看时,老怪已被顽石压断了腰,早已呜呼哀哉,解脱去了。再寻那三十六坑并七十二堑妖精已无影无踪,不知哪里去了。正是:

     

  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师徒们见此山一时清净,就在洞中宿了一夜。到次日,搜寻些山粮野菜,饱食一顿,又找出钉耙、禅杖、白马、行李,然后从洞口抄上大路,向西而行。正是:

     

  无意自舒真解脱,有心展转大沉沦。

     

  不知此去有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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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后西游记



第十九回 唐长老坐困火云楼 小行者大闹五庄观


诗曰:
     平平道理没低高,就是灵山也不遥。

     既已有人应有鬼,须知无佛便无妖,

     死生祸福凭谁造,苦乐悲欢实自招;

     若识此中真妙义,求经求解亦徒劳。

     

  话说唐半偈与小行者师徒四众,自分身解脱而来,一路上无挂无碍,好不快活,又不知不觉行了数千里路,忽又一座高山阻路。唐半偈在马上看见,便问小行者道:“前面怎么又有高山了?”小行者道:“从大唐国到灵山,算起程途来有十万八千里之遥;似这般高山峻岭也不计其数,只好看做平平大道,坦坦而行,方容易得到。我们出门才过不上三、五处,怎么就惊讶起来?”唐半偈道:“不是惊讶,只恐其中又有妖魔。”小行者道:“山岳乃灵秀聚藏之处,断没有个空处生设之理,不为妖魔窃据,定有仙佛留踪。我看此山虽然高峻,却祥光瑞气,郁郁苍苍,多分是个圣贤所居。师父放胆前行,不须害怕。”唐长老闻言,再抬头又将那座山一看。只见:

     

  龙蟠空际,青巍巍高插云霄。虎踞寰中,碧沉沉下临泉壤。方隅广阔,从东而望,莽荡荡未知哪一面为西,道路修长,自南而观,远迢迢不识哪一条是北。苍烟影里,围不转,抱不合,尽是千年老树;岚气光中,攀不着,跻不上,无非万丈危峰。日色正晴,而细细半空飞雨,大都石触流泉;风声不作,而隐隐四境闻香,无非涧冲瀑布。松梢白鹤成群,装点出丘壑清幽;岭上玄猿作队,描画得几峦灵异。红不是花,丹不是叶,赤不是霞,绛雪满山光灼灼;秀不是草,灵不是药,滑不是苔,紫芝遍地色离离。烂玉充饥,不羡胡麻之服;露珠解渴,何烦琼杵之浆。日月至明,常不见烟云殊幻;山川肤寸,忽然生气候不齐。四山岩穴高深,九夏不能消背阴之冷霜;绝顶观瞻最远,半夜可以见沧海之出日。上碧落而下黄泉,真堪顶踵两闾;宗灵鹫而祖须弥,足以儿孙五岳。

     

  唐半偈在马上细细观看,见山中烟云皆有温和之气,树上鸟雀毫无怪异之声。因赞叹道:“履真,你看得果明,论得最当,但不知是甚地方?我们须赶入山去,寻个人家问问,方知端的。”小行者道:“师父说得是。”因将龙马加上一鞭,大家追随着赶进山去。又行了三、五里,早望见两山回合处,高耸出许多兽头屋脊,心知非寺即观。因随着径路转到山门前看时,见果是一所仙观,忙将马勒住,跳将下来。等小行者三人走到,遂将马交与沙弥牵着,然后一齐走入观来。正不知是甚么所在,到了二山门,忽见立着一片石,石上两行字写得分明道:

     

  万寿山洞天,五庄观福地。

     

  唐半偈看了,忽然省悟道:“原来就是此处,果然是圣贤所居。履真所见不差。”猪一戒笑道:“师父原来是走过的?”唐半偈道:“我何曾走过?”猪一戒道:“既未曾走过,为何晓得?”唐半偈道:“曾闻得有人传说,此山乃镇元大仙修真之处;昔日唐玄奘佛师往西天求经时,曾在此处经过。不期你祖大圣一时鲁莽,将他观内草还丹人参果树打倒,镇元大仙不肯甘休,两家大伤和气;后来亏了观世音菩萨医活了果树,方才解了此结,我所以得知。就是水程上也开载有万寿山名目。今日既有缘到此,我们进去瞻仰一番,也不为空过。”小行者听了欢喜道:“原来我祖大圣与他是旧相识,该进去拜望拜望。”四众一面说一面柱里走。将走到大殿,只见殿内走出两个道童来相迎,忽看见他师徒四人模样,只管估上估下吃惊打怪,不敢开口。唐半偈便问道:“二位小师兄见了我们,为何这等惊讶?”两道童方应道:“我看四位老师父又象认得,又象不认得,故此惊疑,不敢轻易动问。”小行者笑道:“好胡说!既认得就认得,若是不认得就不认得,为甚又认得又不认得,说这样跷蹊话儿?”两道童道:“不是俺们说活跷蹊。只因二、三百年前曾有一位唐三藏师父,带着三个徒弟,俨然与四位老师父一般嘴脸,故疑疑惑惑说个认得;今细看四位老师父面貌虽同,而言语老少又有些略不同处,故疑疑惑惑说个不认得。”唐半偈听了笑说道:“二位小师兄眼力果然不差,莫非就是明月、清风二位么?”两道童道:“我二人正是,老师父为何也得知?”唐半偈道:“因你说起,我故揣知。昔年那四位求经的师父今已成佛了;我们四众,乃新奉大唐天子之命重往灵山去的,虽则是同源共派,却已后先异体,怪不得你二人疑惑。”明月、清风道:“既不是旧相知,另是新客,且请问:昔年唐师父既已请了经去,便已完了善果;今日老师父又到灵山见世尊做什么?”唐长老道:“只因唐佛师求来的真经,世人不得其解,渐渐入魔。故唐天子命我贫僧又往灵山去求真解。”明月、清风笑道:“大道谁人不具,哪个不知,连经也是多的,何况既有经经即是解,又求些什么?中国人怎这等愚蠢!又要老师父奔波劳碌;象我们这里,无经也过了日子。”猪一戒听了怒说道:“你这两个童儿也忒惫懒,客来全不知款待,只管说长道短,你道家怎知我僧家之事?”明月、清风见猪一戒发作,只瞪着眼看。唐半偈忙喝住猪一戒不许多嘴,又向明月、清风道:“此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消论到。但贫僧久闻镇元大仙乃地仙之祖,道法高妙,今幸便路过此,愿求瞻仰,敢烦二位小师兄通报一声。”明月、清风道:“既要见家师,且殿内请坐。但家师近日在火云楼养静,不喜见客。前日元始天尊到来也未曾会面。只怕未肯出来。”唐半偈道:“大仙见与不见,安敢相强?只求二位小师兄通报一声。”两道童道:“这个使得。”说完,明月便邀唐半偈殿上去坐。

  清风便入内去禀知镇元大仙道:“外面来了四个和尚,说是大唐国王差他去西域见佛求解的,路过此山,要求见祖师。一个是师父,三个是徒弟,行藏模样,就与那年求经的一般无二。”镇元大仙道:“那年,那唐三藏乃金蝉子转世,与我是旧识,那孙行者后来又与我八拜为交,故殷勤款待他;今日这四个和尚,知他有来历没来历?我怎轻易去见他!你只回了吧。若念同是善门,留他一茶一饭足矣!”清风领命,出到殿上回复唐长老道:“家师近日养静,概不见客。若要相会,候老师父西天求解回来吧。若是路上未曾吃饭,请坐坐,便斋用了去。”唐半偈听了,却也默默无言。旁边小行者早不忿道:“你这师父忒也妄自尊大!我们又不是专一游方化斋的,今日偶便过此,我老师父要会一会,也是一团恭敬之心,怎么躲在里面装模作样不肯出来?”清风笑道:“这位师父说话倒也好笑,你们是释教,我们是道教,又素不相识,偶然到此,又不是特特为家师来的,见也罢,不见也罢,有什么统属相关,上门怪人!”小行者道:“既是释教与道教无统属相关,为何当年唐佛师与孙佛师到此,留他住了许久,又做人参果会请他,今日却这等薄待我们?”清风道:“这话说得一发好笑,各人有各人的情分,你哪里管得许多!”小行者道:“他们有甚情分?”清风道:“你不知,那唐三藏前身原是金蝉子,曾在佛前亲手传茶与我师父吃,是个旧交;孙行者初也无缘,行凶罗唣,被我本师拿住,捆了鞭打,又拿他下油锅,因爱他会腾挪,有手段,又有大体面能请观世音来医活人参果树,两下打成相识,故与他八拜结为弟兄。有此因缘,故留住许久。你们没一些来历,怎么争得!”小行者笑道:“若是这等说来,我与你师父就是真真的通家了。”清风笑道:“又来说谎!且问你:游方和尚家在哪里?就是有家,不过空门,也不能有欲以观俺玄门之窍,却从哪里通起?莫要信口骗人。”小行者道:“不骗你!我与你实说罢,我就是孙大圣的嫡派子孙。孙大圣既与你师父为八拜之交,我岂不是通家?”清风道:“这是冒不得的!那孙大圣好大有手段,使一条金箍棒有万斤轻重,被我师父拿住又走了。你既要充他子孙,也要有二、三分本事。”明月接说道:“不但孙行者有本事,就是二徒弟猪八戒那柄钉耙,与三徒弟沙和尚那条禅杖,也甚是利害。”小行者笑道:“原来你们只奉承狠的,我祖大圣既有金箍铁棒,我难道就没有?”就在耳朵中取出绣花针变做金箍铁捧,走出殿外舞了一回,竖在月台上道:“你看这是什么?终不成也是假冒!”猪一戒与沙弥见小行者卖弄,也撤出钉耙、禅杖放在台边,道:“请看看,比当年的可差不多。”两个道童看见也着惊道:“原来四位师父也不是凡人,既有来历,不须着急。”清风因看着明月说道:“你可快备斋,请四位老师父暂且用些,等我进去再禀知师父,或者出来相见,也未可知。”唐半偈忙称谢道:“如此多感。”说罢,明月就邀唐长老四众到客堂去吃斋;清风依旧走到火云楼见镇元大仙,将前情细细说了一遍。大仙道:“我方才静观,这些来因已知道了。若论孙斗战与我有交,他的子孙就是我子侄一般,理该和气待他。但他倚着后天之强,不识先天之妙,若不叫他费些气力,我仙家作用他也不知。”因分付清风道:“且去单请他师父来见,我自有处。”清风领命走到客堂,等他师徒们吃完了斋方说道:“家师闻知俱是知交,就该出见,因一向养静,不敢破例,命我先请唐老师父进去一会吧。”猪一戒道:“难道我们就进去不得?”清风道:“先师后徒,礼也!不要性急,少不得一个个都要请的。”猪一戒还要发话,早被唐半偈喝住道:“大仙肯容我谒见,已是天大的情分,你怎敢胡争!”猪一戒方不敢开口。

  清风遂领着唐半偈,竟到火云楼来。到得楼下,早又有一个小童撑开帘子,请唐半偈入去。唐半偈入到楼中,望见镇元大仙高坐在上面,就合掌膜拜道:“贫僧大颠,谨参见祖师。”那大仙看见,忙降座搀住道:“我与你释、道分途,礼当宾主,怎么如此谦恭?”唐半偈道:“大仙乃当代祖师,大颠不过一介凡僧,今得仰瞻圆范,实出万幸,敢不顶礼,以展微诚!”大仙道:“体力虽别,圣凡性道实无高下。颠师既肯努力灵山,自是佛门法器,不应过为分别,还是宾主为宜。”唐半偈哪里肯依,逊让了多时,毕竟以弟子礼参拜大仙。参拜完,大仙让坐,命童子传茶。茶毕,大仙便问道:“当年唐旃檀努力求经,盖有前因,故历多魔,以彰佛罚;今颠师既无前因,只在家修持,未尝不可证果,何故又承命西行?”唐半偈道:“努力必待前因,则惟佛成佛,而凡夫万劫不出凡夫矣!贫僧此行,岂敢妄希佛果,但愿舍此凡夫耳!”大仙点头道:“圣凡疆界,颠师一言尽撤,佛器,佛器!”又命童子摆出许多仙家果品,留唐长老在楼下茶话不题。

  却说小行者弟兄三人,在外面等了半晌不见出来,心下焦躁道:“今日尚早,这样好天气,斋又吃了,不走路,只管在里面讲些什么?”又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小行者对着明月道:“央你进去催催我们老师父出来吧,只管耽搁,恐怕误了前程。”明月答应道:“待我进去说。”去了半晌方出来回说道:“家师说西方路上妖魔最多,料想到不得灵山,枉送了一条性命,不如在火云楼跟家师修行,或者还有个出头日子。唐师父悔悟过来,情愿在此修行,不去了,故着我传言,叫你们去了吧。”小行者听了大怒道:“胡说!哪有此事?”明月道:“你不信,你自家进去见你师父就明白了。”小行者道:“待我进去问。”跟着明月走到火云楼下,只听得唐长老在内,与大仙攀今吊古的谈论,忍不住在帘外高声叫道:“师父,既见过,去了吧!我闻大道无言,只管讲什么!”唐半偈未及答应,大仙早问道:“什么人到此喧嚷?”唐半偈忙起身赔罪道:“是愚徒孙履真催贫僧早去,村野不知礼法,多有唐突,望祖师恕之。”大仙道:“既是高徙,可叫他进来,我对他说。”明月遂掀开帘子,让小行者进去。小行者走到楼下,望着大仙也不为礼,只睁着眼看。大仙问道:“你是什么人?”小行者道:“我已对童儿讲明,是你昔年八拜为交的孙大圣就是家祖。他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大仙道:“既是佛家支派,也该习些规矩。”小行者道:“规矩都是些虚文套子,习他只好哄鬼。”大仙道:“这也罢了!只是你师父德行虽高,却终是凡胎,西方路上千魔百怪,怎生去得?我故留他在此修行,保全性命。你们可各寻头路,不必在此守候。”小行者道:“镇元老先,你虽说有三分仙气,却一毫德行也无。我师父奉大唐夭子之命,往灵山拜佛求解,你却在半路上邀截他修行!我不知道你这样歪心肝贼肚肠修出什么行来?倒不如将这五庄观一把火烧光了,转随我师父到西天去,见世尊忏梅忏悔!纵不能够证果,还不失本来干净面目;若只管撑持这些旁门架子,究竟何益?”大仙道:“你既要你师父西去,我也不强留,只恐怕你没甚本事,保他不去。”小行者笑道:“不是夸口说,托赖祖大圣家传这条金箍铁棒,若是西方路上有几千几万个的妖精,也还不够打哩!况我二师弟猪一戒一柄钉耙,三师弟沙弥一条禅杖,也是不怕鬼神的!先生你不要替古人担忧。”大仙笑道:“你们若果有这样手段便也去得,只怕说得出行不得。”小行者道:“你若不信,请到楼外来,试试我的金箍铁棒看何如?”大仙又笑道:“这些苍蝇舞灯草的伎俩,试他做甚?只与你讲过,我留你师父坐在此楼下,我又不动手,只要你请了师父出去,便算你有些手段,我便也象昔年,做人参果会请你;若是请不出去,带累他有些灾难,我叫你这小贼猴活不成!那时却莫对孙斗战说我无情。”小行者笑道:“先生不要说谎,等我去叫了两个兄弟来做个证见。”大仙点头道:“你去叫来也好。”小行者慌忙走到客堂,与猪—戒、沙弥细细将前言说了一遍。猪一戒大喜道:“我正想这观里的人参果,不知是个甚味儿?大家去搀了师父出来,不怕他不请我们尝尝。快去快来。”遂一齐走到火云楼下,再抬头看时,只见那座楼:

     

  炭为梁柱,火作门窗。四壁墙垣皆烈焰,三层檐阁尽金蛇。一脊游蜿蜒红龙,双角耸蹲飞赤兽。画栋雕甍,无非列炬;珠帘玉幕,疑是燃灯。腾烘有如妖庙,连烧不减咸阳。补之不灭,势欲燎原;举而愈扬,状如烽燧。张南离之威,擅丙丁之用。莫认做暴客无明,须识取仙家三昧。

     

  小行者忽然看见,吓得魂不附体道:“罢了,罢了!师父定然烧死了!”欲要捏着避火诀闯进去,只觉这火与凡火不同,远远立着如炙饼似的,只是不敢近前。回过头来,忽见明月掩着嘴笑。小行者忙上前扯着问道:“这火是谁放的!我师父与大仙躲到哪里去了?”明月笑道:“好好的楼房谁肯放火?”小行者道:“不是放火,为何一时就烧将起来?”明月道:“你不听得这楼原叫做火云楼!自有此楼便有此火,何须又放?你师父与我大仙正在里面谈道,躲些什么?”小行者听了,似信不信。因与猪一戒、沙弥商量道:“这事却如何处置?只怕师父有些灾晦!”猪一戒道:“那大仙既与你赌斗,不放师父,这火自然是他弄的了,师父断然不妨。只要有甚法儿灭了此火,不但可救师父,还有人参果吃哩!”沙弥道:“要灭火也不难,岂不闻水能克火,只消借两副担桶挑些水来,泼在火上怕他不灭!”小行者听了,大喜道:“沙弟说得有理。也不消挑水费力,待我唤将龙王来,叫他下一场大雨,何愁此火不灭。”猪一戒道:“下雨比挑水更妙,我二人在此看着,你须快去唤龙王来救师父。”小行者急急跳入空中,掐一个“唵”字诀,念念有词。早有西海龙王来到,向小行者施礼道:“不知小圣呼唤小龙有何使令?”小行者忙答礼道:“无事不敢奉请,今因五庄观道士恃强,将我师父关在火云楼里不放,却四面放火烧他;我一时解救不得,故请你来烦你下一场大雨,泼灭了火焰,好救师父。”龙王道:“下雨不难,只是不曾会得风伯、雷神,无以助威。”小行者道:“有雷恐惊吓了师父,有风倘延烧开一发难灭,都不消得。只要雨大些,灭了火便是你的功劳。”正说处,东海龙王也来了。二龙奉令,将云头低下,直罩在火云楼上,真是龙能兴云,云能致雨。不一时乌云布满,大雨倾盆。真是:

     

  忽油忽沛忽滂沱,倒峡嫌微又泻河,

  若使仙家无蓄泄,火云楼下已生波。

     

  小行者看见大雨如注,满心欢喜道:“这等大雨,任是天火也定然灭了,莫说这一间楼子。”便向二龙王道:“雨够了,请住吧。再多时恐怕湿了我们的行李。”龙王闻言,遂停云罢雨,起在半空。小行者道:“多劳了,请回吧,容改日奉谢,我好去救师父了。”龙王作礼别去不题。

  小行者只道火已灭尽,竟直从火云楼顶上落将下来。不期火云楼烈焰腾腾如故,落下来急了,一时收煞不住,竟落入火中,烧得满身疼满,叫一声“啊呀”,忙忙跳将出去,一身毫毛烧得精光。幸亏猪一戒与沙弥扶住,替他将身上的余火掸去,因埋怨道:“这样大火,你难道不看见?却跳将入去。”小行者道:“这样大雨,我只道火已灭了,谁知还是如此。这雨都下到哪里去了?”猪一戒道:“雨落到火上,就似浇油一般,愈下愈烈,一毫也无用。”沙弥道:“此火不为水灭,自是仙家妙用。但火无体,以木为体,我们一顿钉耙、禅杖,将这间烧酥的楼子打倒了,火无依附,自然要灭。”猪一戒道:“打倒楼子,倘压伤师父却怎么处?”沙弥道:“似这般畏首畏尾,这火如何得消?”猪一戒道:“这火又消不得,他躲在火里又不出来,莫若以火攻火,转自放一把,将他前后观宇都烧将起来,不怕他不出来救火。待他出来捉住,便好救师父。”小行者沉吟了半晌,忽想道:“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不知己不知彼,百战百败。这大仙既与我祖大圣打成相识,则他的道法自与我祖大圣相敌。初时,原是我差了,不该与他角口,惹他动起火来。他既动了火,我又动起火来,不知烧到几时?岂不误了师父正事!当初,我祖大圣原说凡有急难相救,莫若寻他,求他一个面情,与大仙讲讲。那时大家散了火撒开,岂不妙哉!”猪一戒道:“寻着你祖大圣可知好哩!只怕你祖大圣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哪里去寻?”小行者道:“他与我既属一体,便上天下地总不出方寸中。我有寻处。”沙弥道:“快去快来!恐师父受苦。”小行者道:“我去去就来。”因跳在空中,以心问心,竞驾云往西找去。真是水乳针芥毫不争差,早望见一座佛宫十分庄雅。但见:

     

  树树优婆放碧花,层层楼阁护丹霞,

  琉璃墙绕黄金路,不是仙家是佛家。

     

  小行者看见佛宫,不胜欢喜,也不管是与不是,就象自家屋里熟路一般,竟往里走。走到宫中,抬头一望,果见祖大圣端端正正高坐在灵台之上,喜得个小猢狲抓耳挠腮道:“原来是条直路,一线也不差。”因拜伏在地道:“孙儿履真,谨参见佛祖。”斗战佛看见,问道:“你既已皈依,为何不努力奉师西行,却转回头见我?”小行者道:“孙儿因遵佛祖前车后辙之训,奉唐师父重往西天求解,不期路过五庄观,被镇元大仙将师父留住在火云楼不放;孙儿与他争论,他竟放了一把火将楼子罩住,不能进去。孙儿无法,只得召龙王来降雨灭火,谁知雨到火上,转添烈焰。孙儿打帐用金箍铁棒打坍了他的楼子,断绝六根;又打帐以火攻火,一发烧光他的观宇;又恐怕耽搁工夫,损伤师父,只得忍耐。因闻他曾与佛祖八拜为交,故特来求佛祖,或是施些法力灭他的火,或是讲个人情放出师父来,解了此结,以便西行,庶可完佛祖从前愿力。”斗战佛道:“那镇元大仙乃地仙之祖,法力甚大,就是南海观世音菩萨,说起来也要让他三分,你怎么去惹他?他那火云楼,乃是他性中三昧炼成,岂雨水所能克?我若用法力以天一真水去沃他,亦可消灭,又恐怕冲动他的无明火,不肯服输,又要别生枝叶;我去讲人情,倘他装腔做势,未免损伤体面。莫若指你一条路,还到南海普陀山去求观世音菩萨。他佛力无边,自有解救。”小行者道:“求观世音菩萨固好,只是孙儿从未识面,如何突然好去?就去。他人生面不熟,怎肯用情?”斗战佛道:“菩萨慈悲,闻声尚且救苦,岂论识与不识?他若推辞,你就说出唐佛师与我求经求解这段因缘,他自生怜悯。”小行者救师心急,领了祖大圣法旨,不敢停留,忙遂拜辞出宫,又驾云望南海而来。不多时,早望见普陀胜境。真是:

     

  乾转坤旋吸与呼,凭虚一望海天孤,

  波涛隐见潮音洞,谁说南无南不无?

     

  小行者看见,落下云头,正要找寻岩洞,忽见前面紫竹林中走出黑熊大神拦住问道:“来者莫非就是孙斗战后人孙履真么?”小行者听见叫他名字,十分惊讶,因连连声喏道:“弟子正是孙履真,要求见菩萨有事相恳,敢烦引见。”黑熊大神又问道:“你此来,可是要求菩萨替你灭火云楼心火救师父么?”小行者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黑熊大神道:“既为此来,不消见菩萨了,菩萨已有法旨。”因取出五、六寸长的一条柳枝,枝上含吸着两三点水珠,递与小行者道:“菩萨叫你将此柳枝上甘露水,滴在火云楼上,那火自然消灭。”小行者接在手中一看,心下甚是狐疑。因暗想道:“那样大雨也不能灭火,这点点水儿济得甚事?”又不敢明说,只道:“我偕远而来,还须见见菩萨问个明白。”黑熊大神道:“菩萨分付说,你若耽搁去迟,恐伤了师父;若要见菩萨时,叫你灭了火救了师父,来缴还柳枝再见吧。”小行者见菩萨事事前知,安敢违拗,只得谢了黑熊大神,又忙驾云奔到五庄观,只见火云楼正烈焰腾腾。小行者手拿着柳枝,只管寻思道:“我方才又不曾面见菩萨,多分被这黑熊神耍了。然而来也来了,无可奈何,且试试看。”因轻轻洒下一滴,谁知那一滴洒在火上,早霏霏微微散作一阵,把个火焰霎时之间就熄了一半;小行者看见,满心欢喜,急急的又洒下一滴,不刻半刻工夫,火已全然无光。小行者遂将枝上的尽力都洒将下来,再看时,哪里还有一点火气!依旧明窗净户,现出一座火云楼来。

  猪一戒与沙弥看见,喜得只是打跌。忽见小行者从空落下来,便一齐问道:“大师兄,什么法儿熄得这等干净?”小行者道:“一时说不了,且救出师父来再与你细讲。”三人遂不管好歹,竟推开帘子闯将入来,但见师父高坐着端然无恙,大家欢喜。猪一戒因指着大仙道:“先生赌输了!怎么说?”大仙见小行者灭了他的三昧真火,也自欢喜。因扯着小行者的手儿问道:“你这小猴儿倒也有三分鬼画符!还不辱没了你老祖。你既要请你师父西行,须实对我说,方才是央谁人来助你?”小行者就夸讲说道:“我自家的一身本事用不了,这点点火种儿打什么紧!却要央人?”大仙道:“你这小猴儿不要瞒我,你纵有本事也灭我真火不得,断有缘故!你若不实说,我再放一把火,将火云楼围住,叫你也走不出去!”小行者恐怕仙家又有法术,因笑说道:“老先生不要性急,待我说与你听。我实不去央人,人闻我的大名,却乐从来助我。”大仙道:“你且说是谁来助你?”小行者道:“不是别人,就是我祖大圣昔年请来的观世音菩萨。他适才在此经过,看见我弟兄三人要将铁棒、钉耙、禅杖打坍你的楼子,菩萨因与你相好,再三劝住,遂将几点甘露灭了你的无明。哪个肯去央人?”大仙点头道:“我说无人,原来还是菩萨慈悲。既是菩萨解纷,只得放你们去吧。”唐半偈听见,忙躬身称谢道:“蒙祖师垂宥,永注洪恩。”就起身要行。猪一戒拦住道:“师父去不得!先生赌输了,原许请我们吃人参果,先生正人君子,断不失信。师父略坐一坐,吃一个壮壮神好走路。”大仙笑道:“也是一缘一会。请你,请你。”随叫清风、明月取出五个人参果来,请他四人各吃一个;自陪了半个,将半个分与众仙童。师徒们方欢欢喜喜谢别了大仙,挑着行李,牵着龙马,走上大路。小行者叫猪一戒、沙弥保护唐长老慢行,自却却又驾云复到南海来见观世音菩萨,缴还柳枝,即问菩萨道:“龙王大雨不能灭火,怎么菩萨只三两滴甘露却令火灭无余?”菩萨道:“雨虽猛勇,不如甘露慈悲故耳。”小行者言下感悟,连连拜谢而出,一筋斗赶上师父,将菩萨言语宣说一遍。大家叹息,自此愈加精神努力西行。正是:

     

  火长青莲花,露湿菩提树。

     

  师徒此去,不知又有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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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后西游记



第二十回 黑风吹鬼国 狭路遇冤家


诗曰:
     莫认身心都是空,空中原有去来踪,

     气如蛇怒生炎火,盱作龙飞起黑风,

     一念稍邪沦鬼城,寸心才正入天宫;

     要知仙佛真消息,不在乾坤在此中。

  又云:

     天无边际地无涯,南北东西道路赊,

     过去只如萍泛海,再来何异浪淘沙。

     谁知缘孽疏难漏,岂料循环定不差,

     多少大恩都莫报,偏于狭路遇冤家。

     

  话说唐半偈师徒四众,亏观音菩萨甘露慈悲解厄,脱离火坑,依旧往西而行。大家在路上称羡一回大仙的法力,又赞叹一回菩萨的慈悲,又不觉行了几个月程途。此时,正值残冬,天气甚短,师徒们行了数十里,忽然阴晦辨不出早晚。唐长老在马上叫唤道:“徒弟呀!你看四野昏昏黄黄,就象晚了一般,须要早寻一个安身之处方好。”小行者道:“此乃荒郊野外,哪里有个人家?要寻宿处除非赶向前去。”唐长老道:“这也说得是。”就要策马前进。忽回头看见猪一戒与沙弥落在后面,因催促说道:“你们走路也要看看天色,如今已渐渐昏黑,怎么还在后迟延?”猪一戒道:“师父,你也甚不体恤人!你骑着匹马,师兄空着双手,自然走得快。我们两人挑着这担行李,俗语说得好,远路无轻担,好不沉重,莫说天晚,就是夜了,也只好慢慢而行。”唐长老道:“我催你向前,不过要你努力,怎么转埋怨起来?”小行者道:“各人的前程。我们骑马、空手走得快,只管走;他既懒惰,师父不要管他,凭他来不来。”便将手在马屁股上打了一下,那马就如飞一般往前去了,他放开脚步紧紧跟随。

  行不上十数里,忽被一条大河拦路。唐半偈忙将龙马勒住道:“履真,前面有大河阻路,却怎生过去?”小行者道:“陆行车马、水行舟楫,从来如此。前面既有河阻路,除了寻船渡去,再无别法。”唐长老道:“可知要船哩!只恐此处不是大路,又无人烟,哪里去讨渡船?”小行者道:“师父莫慌,待我到河边去看看来。”即走到河边,四下一望,原来那条河也不是直直长行的,也不是对面径过的,却四通八达,竟不知何处是彼岸。正寻思间,忽看见一只小船在中流流荡,忙招手大叫道:“那船快摇拢来!”连叫数声,并无人答应。心下恐师父着急,只得将身略纵一纵,跳到那船上。再看时,才晓得原是一只空船,又无橹无篙无桨无舵,只挂着一个席篷,随风吹来吹去,此时无风,故在中流荡漾。小行者就取出耳中金箍棒来,将船撑到河边,招呼唐长老道:“师父,有船了,快来,快来!”唐半偈远远听见,忙自牵了龙马走到河边。正打帐上船,只见猪一戒与沙弥挑着行李,没命的赶将来,走得气喘吁吁。看见唐长老已在船上,小行者正牵马上船,一戒心下着恼道:“你们好公道心肠!竟自牵马上船,想是不顾我们了。”唐长老似听不听,全不答应;小行者也不则声,只是嘻着嘴笑。沙弥看见船要开,忙将行李挑上船来,猪一戒也只得跟了上船,也不下舱,就在船头上努起嘴来坐着。小行者遂将铁捧往岸上一点,那只船早悠悠荡荡淌入中流。不期中流水深,铁棒打不到底,那船又无橹舵,便只在中流团团而转。唐长老甚是着急,小行者与沙弥忙用铁棒、禅杖在水上划拨。独有猪一戒努着嘴絮聒道:“天晚了,赶得好快,何不打着马跑,却在这里打磨磨转耍子!”唐半偈正在无法之时,又听得猪一戒讥诮他,不觉大怒,喝一声:“没规矩的野畜生!”只这一声还未曾骂完,空中豁喇喇忽生一阵黑风,扬沙走石,将天地都罩得乌暗。那只船席篷上得了风,其去如飞!也不辨是南是北,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一霎时就象过了几千里程途一般。唐半偈虽说心无畏惧,然风波陡作,也未免慌做一团;幸喜小行者、沙弥两边护持定了,方合眼而坐。那猪一戒在船头上,被船一颠一簸,坐不稳,竟跌下舱来,吓得满口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不多时,风息了,大家开眼看时,那只船早已泊在岸边,却不是原泊之处。唐长老定了定神,问道:“此处不知是什么所在,又不知可是西行大路,须问个明白方好。”小行者道:“此时昏天黑地,天又晚了,哪里去问?只好且上岸去,寻个人家住下,再细细访问不迟。”唐长老依言,大家一齐登岸,扶师父上马,离却河口。上大路四下一望,却不见有人烟,再在前看隐隐似有城郭,但觉糊糊涂涂不甚明白。大家只得向前又行了半里多路,忽远远看见一驾牛车,载着许多人在前面行走,大家欢喜道:“有人问路了。”唐长老忙加鞭策马,将及赶到面前,那驾牛车忽然不见。唐长老着惊,回头问那三个徒弟道:“你们方才曾看见么?”小行者道:“怎么不看见!为何一闪就不见了?真也古怪。”猪一戒道:“莫非我们见鬼?”正说不了,沙弥忽又指着道:“那前边的不又是么!”大家再看时,果然那一驾牛车又远远在前面行走,急急赶到前面,又不见了。大家惊惊疑疑,忽已走近人烟之处,再细细观看,果然是一座城池。但那城虽也高大,却荒荒凉凉,不甚齐整。城下两扇门,半开半掩,虽有几个人民出入,却生得古古怪怪,痴痴蠢蠢,不象个知世务的,便不去问他。师徒四众,牵马挑担,一齐涌进城来。到得城中,便有三街六市,做买做卖,人烟凑集,与城外不同,但只是气象阴阴晦晦,不十分开爽。正要寻人访问,早有许多人看见他师徒们雄赳赳气昂昂走入城来,便都围拢来问道:“你们是哪里的和尚?这等大胆!辄敢到我国中来。”小行者道:“天下路容天下人走,怎么我们不敢来!”有几个问道:“你们四个和尚象是活的。”小行者道:“这朋友说话却也好笑,不是活的怎生走来?”又有几个问道:“既是活的,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小行者道:“我们也不是特特要来,因一时船上暴风起,吹到此处,天色又晚了,前去不及,故入城来,要寻个寺院借歇一宵,明日就行。你们此处哪里有寺院?可指引指引。”又有几个道:“我们这国中,又不生,又不死,也无仙,也无佛,哪有寺院!只有一座刹女行宫在慈恩街上,你们要借宿,只好到那里权住一夜吧。”小行者道:“既有住处就够了。”又有几个说道:“住便住,只怕小人多,见你外方人,要来罗唣,须大胆些,不要害怕。”小行者笑道:“若论胆子,也还略略看得过。”猪一戒道:“只有我的小些。”二人说说笑笑,竟簇拥师父往慈恩街来。到了慈恩街,果见一座宫殿十分幽丽。怎见得?但见:

     

  一带红墙,围绕着几株松树;三间丹陛,尽种着五色昙花。当中惟巍峨正殿,并无外户旁门;最后起轮奂高楼,亦有雕栏曲槛。左钟右鼓,知是焚修之地;前幢后幡,应为善信之场。山门前不列金刚,自非佛寺;大殿上竟无老子,岂是玄门?阴气腾腾,显现出魔王世界;祥云霭霭,独存此刹女行宫。

     

  师徒四众走到行宫前,见天色晚了,也不管他是佛寺,是道宫,竟一齐牵马挑担走将进去,竟不见一人。走到殿上打帐参拜,却无三世佛像,止有一个龛子里面供着一尊女像。唐长老看见,不知是甚么出身,便不下拜,只合掌打了一个问讯,便领着徒弟走入殿后来,方看见一个老道婆坐在一条矮凳上,嘴里喃喃的不知是念经念咒。看见他四众人来,似惊似喜立起身来,迎着问道:“四位老师父从何处来?”唐长老忙答道:“贫僧乃大唐国差往西天去见佛求解的,因大风迷失了路,漂泊至此,没有宿处;敢借宝宫暂住一宵,明日清晨就要西行。”那老道婆微笑道:“我就估你们不象是本国人。我的佛爷!你们怎么到这个所在来借住?既来了,我怎好不留老爷们!既从中国远来,又往佛祖处去,定有些道行,想也不妨。但我这行宫里并无零星房屋,只好就在后楼上打个铺吧。”唐长老道:“只要一席地,可以容身便够了。”老道婆遂指引四人往楼上去。猪一戒走到楼下,看见那楼梯高陡,使说道:“这样高楼,这点点窄胡梯,我的身子又郎伉,怕人子,我不上去了,就在楼下寻些草打个铺儿睡吧,又好看马。”唐长老道:“上下总是一般,随你随你。”说罢就要上楼。老道婆留住道:“老爷们失路远来,想是还未曾吃饭,待我煮些薄粥,与老爷们充充饥再上去睡吧。”唐长老合掌称谢,就在楼下坐等。那老道婆到厨下去了半晌,方才捧了一钵头粥,放在桌上说道:“老爷们请粥。”上有四碗四箸,小菜也无一些。沙弥忙盛了一碗奉与唐长老。长老接了,念一声:“阿弥陀佛!”就举箸而食。小行者与沙弥也各盛了一碗自吃。惟猪一戒盛了粥拿在手中,啯啯哝哝道:“这等一个大寺观,既肯斋僧,连素菜也没一碗,这样轻薄人。”道婆道:“怎敢轻薄老爷们,但这行宫乃是九幽真修之地,怎能有人间那些伊蒲供养?就是这几粒米也还是山上带来的,只好将就充饥罢了。”猪一戒道:“我方才一路来,看见那些店上有多少点心素食,怎说没有?”老道婆道:“老爷呀,那些鬼食岂是你们吃的!”猪一戒道:“怎么吃不得?就是不美口,也还强似吃这碗淡粥。”唐长老听了,大骂道:“馋嘴畜生!多感这女老菩萨,煮这样好粥斋僧,已是莫大功德,你怎敢争长竞短!”猪一戒方不敢言语,看见他三人都吃完不吃了,就连钵拿起来,就着嘴一口气吃个干净,说道:“真好粥!就象饮汤。”那老道婆笑一笑,收了碗箸往厨下去了。唐长老就方便了上楼去。楼上是三间,中间供着一个女仙龛子,龛前挂着一盏琉璃灯。沙弥打开行李,就要摊铺在东一间与唐长老睡。唐长老道:“这楼房中又无禅床,席地而眠起坐不便,莫若将蒲团铺在中间琉璃下,待我打坐,你二人自去睡吧。”沙弥应诺,随拿了蒲团放在楼中上面。唐长老抖抖衣服,竟向南端端正正盘膝坐下,小行者与沙弥自到东一间房里去睡不题。

  却说猪一戒自走到厨下,向老道婆讨了一把草,拿些喂了马,余下的就铺在楼下靠壁。正打帐睡觉,忽然肚痛要出起恭来。忙走出行宫门外,寻个空地出了恭,站起身来。此时才晚,只见街市上灯火荧煌,遂走到市口上一望,只见那些茶坊酒肆中,吃茶吃酒的人出出入入,比日里更加热闹。看了半晌,肚里已有几分垂涎,又走得几步,只见一家子热气腾腾围着许多人,忙走近前张看,却是才蒸熟的出笼馒头在那里卖。众人也有买了去的,也有买了就在那里吃的。猪一戒看得馋唾直流,忍不住也随着众人叫道:“化我两个。”那卖的人听见说“把我两个”,只当做替他买,便拿两个递与他。他接在手里,也不管好歹,竟三两口吃在肚里。吃完了,就象不曾吃的一般,忍不住又伸手说道:“再化我两个。”卖的人又递两个与他。他接到手,不两三口又吃完了,肚里只觉不饱,又走近柜边。卖的人看见,只道他来还钱,因问道:“馒头好么?”猪一戒道:“好是好,只觉有些土气息泥滋味。”卖的人道:“你这和尚想是不生胃口的!这样好香甜馒头,怎说土泥滋味?”猪一戒道:“方才因肚饥吃得忙了些,不曾嚼出味来。你既有心布施,索性再化我两个。”卖的人道:“师父不要取笑,我这些馒头是卖钱的,怎说布施与化起来?”猪一戒道:“檀越不要取笑,我们做和尚的从来是化,怎么说要起钱来?”卖的人听了,着急道:“我在此开店多年,从不曾见你这惫懒和尚!骗了人家的馒头吃在肚里,怎说什么布施!你岂不知国王的法度利害!若是骗诈财物,拿去打了还要问罪哩。”猪一戒道:“我们出家人,就见皇帝也要化他布施,莫说你们国王!况我又不是你国中人,你国王管我不着。”卖的人听了,愈加着急道:“你原来不是我国中人。”遂跳出柜来,一把扯住道:“快还我钱来!”猪一戒道:“我若有钱买馒头吃,不做和尚了。”卖的人道:“凭你做和尚不做和尚,馒头钱是要的。”猪一戒道:“若是定然要钱,我吃得不饱,率性再赊两个与我吃,我明日一总还你罢。”卖的人道:“你又不是我国中人,赊与你哪里来讨?”猪一戒道:“我就住在转弯刹女行宫内,明日来讨就是。”卖的人道:“你方才说做和尚的没有钱,明日讨难道就有了?若明日有,何不今日与我?”猪一戒道:“你不知,一路上遇着善人家斋僧,有些儭钱都是师父收着,故许明日讨还你。”卖的人哪里肯信?只是扯着不放。猪一戒被扯急了,将手一摆,本意只要挣脱走路。不期力气大,将那卖的人一个筋斗直跌去有丈余多路。那卖的人被跌重了,爬不起来,只坐在地下屈天屈地的叫喊。众人看见忙来搀扶,猪一戒乘着人乱,竟一道烟溜回刹女行宫,铺开草睡去了。

  卖的人正坐在地下叫喊,恰恰撞见国王的黑孩儿太子,带了许多跟随,打着灯笼火把出来游戏,忽看见有人在地下叫喊,便问道:“你为何叫喊?”卖的人道:“小人靠卖馒头为生,忽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和尚走来,骗了四个吃在肚里,竟不还钱。小人向他讨钱,他钱倒不还,倒把小人打伤在此。”太子道:“你就该说国王法度利害。”卖的人道:“小人也曾说过,他说他不是国中人,国王管他不得。”太子听了大怒道:“既到我国中,就是我的治下了,怎么管他不着!他如今住在哪里?”卖的人道:“他就住在刹女行宫。”太子就分付手下跟随道:“快到行宫里,与我将那骗馒头吃的和尚拿来,可带这人去作眼。”跟随得了言语,就有十数人拿着火把,帮着卖的人一齐跑到行宫里来。殿上不见,就往后楼寻来。刚到楼下,就听得鼾呼之声,众人将灯火一照,卖的人早已看见猪一戒在壁边草里,抱着头,曲着腰,象狗一般睡着。便叫一声道:“在这里了。”众人听见,不管好歹,跑到草铺前,扯头的扯头,扯脚的扯脚,正望扯他起来。不料猪一戒身子郎伉粗重,几个人哪里扯得他动,只是东推西搡。原来猪一戒吃了四个馒头,心中一时迷闷起来,放倒头就睡着了。正沉沉好睡,忽被众人推来搡去,将他弄醒了。心下焦躁,不觉将腰一伸,脚一登,早把那些人登得跌跌倒倒,滚做一团;再竖起头来,把两只蒲扇耳朵一顿摇,那些人爬起来看见,又吓得屁滚尿流,大家往外乱跑,连灯火都撞灭了,因悄悄的逃了出去。猪一戒再睁眼看时,一个人也不见了,乃连声道:“啐啐啐!我只道着鬼,原来是做梦。”走到阶前撒了一泡尿,依旧去睡了。

  众人跑了出来,忙报与黑孩儿太子道:“那和尚生得十分丑恶,象一个野猪精,身子又郎伉,任你扯拉也扯拉不动;扯拉急了,他坐起一顿摇头摆脑。小人们若是胆子小些,已被他吓死了。”太子道:“胡说!待我自进去看。”众人道:“小大王不要进去吧,那和尚又丑恶又粗卤,恐被他惊吓了。回宫时娘娘要怪小的们不禀知。”太子道:“既是这等,不要声张,待我悄悄进去看一看,便有处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悄悄随太子进行宫来。到得楼下,早听得猪一戒又打鼾呼。太子轻轻走到面前一看,见猪一戒睡得沉沉,因低低分付众人道:“可取两条粗麻索来,乘他睡熟捆起来,便不怕他了。”众人领命,果然取了两条绳索来,俱打了活结,一条从头套在上半截,一条从脚套在下半截,渐渐收拢来,连手都缚住了,然后横三竖四满身都捆起来。猪一戒竟不知不觉,只是酣酣的打呼。太子看了道:“这和尚怎如此泼皮?”又分付众人可取绳杠来抬了,回宫去慢慢的摆布他。

  众人见将他绑得紧紧的,料想不能挣脱,遂大着胆用四条扁担着八个人,竟抬了回宫去。太子也就跟了回来,坐在潜龙殿,叫将这和尚抬到阶下。再看时,昏昏沉沉,尚还未醒。太子叫人取出牛皮鞭来,照着他屁股乱打。打了七、八下才痛醒了,说道:“是哪个?不要取笑。”太子也不答应,只叫再打。又打了五、六下,打得有些辣豁豁的,方要用手去摸,一时手撤不动,急开眼看时,才知被人捆绑。又看见太子坐在上面,便喊道:“你这小哥儿,我又不认得你,你为何将我捆起来恶取笑?”太子道:“你这野和尚是哪里来的?怎敢在我国中骗人馒头吃?”猪一戒道:“做和尚全靠化斋度日,那馒头是我向他化吃的,怎说是骗?”太子道:“馒头也还事小,你怎说我国王管你不着?”猪一戒道:“我们出家人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从来无拘无束;就是天上神仙也管我们不得,莫说你这阴山背后的国王!”太子道:“你这游方和尚原来不知,我这国王不比凡间国王,乃大功修来,一怒而天下惧,好不利害!”猪一戒道:“纵利害也只好吓鬼,却管我不得。”太子听见说出“吓鬼”二字,便满心大怒道:“这和尚怎敢恶语伤人?你说管你不着,且打你一顿出出气。”遂叫左右,将大棒夹头夹脑乱打。猪一戒被打急了,要用力迸断绳索,争奈绳索粗,又横捆竖缚不是一条,一时挣不脱,只挣断了头上的两根,露出头来大声吆喝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在家关着门儿打和尚!”太子听了愈怒,叫人更加毒打。呆子打急了,一发吆喝。早惊动了国妃玉面娘娘,问宫娥道:“这时候皇宫中是甚人叫喊?”宫娥禀道:“是犁骍殿下拿了一个和尚,在潜龙殿拷打,因此叫喊。”玉面娘娘道:“王爷最恼的是和尚,这是哪里来的?待我去看来。”便叫宫娥打着两对宫灯,轻移莲步,自走到潜龙殿来。太子看见,慌忙起身迎接,让妃娘坐下。娘娘先开口说道:“这和尚因甚事得罪,拿他来拷打?”太子道:“娘娘不知,这和尚甚是无礼。他诓骗民间的馒头吃已有罪了,又毁骂国王只好吓鬼,所以孩儿拿他来拷打。”娘娘道:“如此无知,自然不是国中和尚,本该重处。但看仙佛面上,饶恕些也罢了。且问他是哪里来的?”宫娥得旨,因走下来问道:“你这和尚,娘娘问你哪里来的?”猪一戒听见说娘娘问他,便卖起俏来,低声柔气的说道:“我这和尚,外貌看来象个游方行脚的模样,若仔细体认却实实有些来历。我家父乃西方净坛活佛,家师乃东土大禅师,师兄乃花果山天乙后代,师弟乃流沙河罗汉门人。今奉大唐天子命令,往灵山拜求如来经文,一路上逢着仙乡佛地,皆尽心供养,以求福庇。你们何等之人,辄敢肆行拷打,获罪招愆?”娘娘听见说出来“求经”二字,便不觉变了颜色,走了起来道:“待我亲看一看。”众宫娥忙移宫灯,引娘娘到檐前来看。

  此时,阶下火把照得雪亮,猪一戒见娘娘来看,认做好意,忙竖起头来,摇着两只蒲扇耳朵叫道:“娘娘慈悲,救度了我和尚吧!我和尚实实熬不过了。”娘娘抬头看见这般嘴脸,吓得倒退了几步,若无宫娥搀扶,几乎跌倒。问道:“你这和尚姓什么?”猪一戒道:“姓猪。”娘娘道:“莫非就是猪八戒么?”猪一戒只道是好意,便冒认道:“我正是猪八戒。”那娘娘听见说是猪八戒,一霎时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大恨一声道:“一般也有今日。”随分付左右道:“快加上一条绳索,紧紧绑了,莫要疏虞被他逃去!”太子忙问道:“娘娘为何认得这和尚,有甚深仇,这等恼他?”娘娘见问,不觉大哭起来道:“我儿你年纪小不知,当初我在积雪山摩云洞初招你父王之时,大享人间之乐。不期有个唐僧,路阻火焰山,不能过去,要求你父王的扇子去灭火,你父王不肯借他,与他大徒弟孙行者日日赌斗不归。这猪八戒乘着我家无人,就带领了许多阴兵杀到我家。我仓卒间不曾防备,竟被这厮一钉耙伤了性命,以致我在泉下受了数十年沉沦之苦。后来,亏你大母妃修成了仙道,你父王感佛恩登了王位,我方能脱离苦境,重入王宫。此一等仇恨,终心不忘,今幸狭路相逢,安能饶恕!明日禀过父王,将这厮碎尸万段,以报此仇。

  猪一戒在阶下听得明明白白,才知道冒认错了,忙分辩道:“娘娘不须动怒,我又不是猪八戒。”娘娘道:“你方才亲口招称是猪八戒,怎么又赖?况你那一张长嘴,两只大耳朵,我切切记得,还要赖到哪里去!”猪一戒道:“娘娘性急,不曾听完了,我说我是猪八戒的儿子猪一戒。长嘴大耳,虽然种类相似,但我猪一戒年纪小,比我老父亲俏丽许多哩!娘娘若不信,求高抬贵眼,再看一看便知端的了。”娘娘道:“你既是他儿子,俗语说,父债子还,却也饶你不得。”猪一戒再三哀求,娘娘绝不开口,便着了急发话道:“你母子一个是妇人家,一个是孩子家,全不晓事。莫说乘我睡着了捆绑将来,便欣欣得意,要算计我。我虽落你套中,须知我大师兄孙小行者乃孙大圣的子孙,他那一条铁棒,一路打得鬼哭神号,何况你些些小国。他若知道我被你们拿来,他只消将金箍棒略动一动,包管你一国人都要断根绝命了。”娘娘听了,半晌低头不语。太子宽慰道:“娘娘不要害怕,这是和尚说大话。”娘娘道:“虽是他说大话,我还记得那孙行者尖嘴缩腮,果有本事,你父王何等猛勇,还杀他不过。他师兄若果是孙行者子孙,便要防他。”太子道:“娘娘不必忧心,孩儿自有处置。”娘娘道:“怎生处置?”太子道:“他们今夜睡在刹女行宫,到半夜后乘他睡熟,待孩儿差些有手段的阴兵,去将他们师徒们迷倒,一并捆来杀了,岂不美哉!”娘娘听了大喜道:“吾儿此计大妙,快去行事。”正是:

     

  无穷旧恨添新恨,不了前仇接后仇。

     

  不知太子遣甚阴兵,怎生迷惑,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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