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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西游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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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后西游记



第二十一回 域中夜黑乱魔生潭 底日红阴怪灭


诗曰:
     空中观色见丹霞,色里寻空悟月华,

     身外功名真小草,眼前儿女实空花,

     阴阳赋性终无损,血肉成躯到底差;

     可奈世人看不破,偏从假处结冤家。


  话说黑孩儿太子,因知猪一戒是玉面娘娘冤家,要杀他报仇,恐怕留下孙小行者师徒,终成祸患,故算计要点些阴兵连夜去害他,又恐怕小行者有本事,轻易害他不倒,只得禀知娘娘,悄悄将父王的鬼兵符偷了出来,亲到营中挑选一队魔兵,叫他前到刹女行宫捉拿三个和尚,又叫他人尽衔枚,不可吆天喝地使国王得知。众魔兵奉令,遂一阵阴风都拥到刹女行宫来。原来这魔兵虽是一队,却原有一个队长作总领,管着众魔。到了行宫,总魔就分付众魔道:“我闻得内里的和尚虽只三个,却是从东土来的,定然有些道行,不可轻易去撩拨他,使他做了准备。”因先叫出两个精细魔来分付道:“你可悄悄进去,打探那三个和尚如今在里面做什么?”精细魔得了令,就轻轻走到后楼,见无人在楼下,又轻轻走上楼来。到了楼上一张,只见琉璃灯下端端正正一个和尚,盘膝裹脚在那里打坐哩!满面佛光,映着玻璃灯光,照得满楼雪亮。二魔不敢上前,躲在旁边偷看,那和尚虽端然不动,却隐隐有些可畏。看了半晌,不见那两个,只得又踅到东一间来寻看,只见一头一个都睡在那里面。欲要上前细细观看,当不得他神气充足,逼得人不敢近身,远远看见相貌古怪,有些害怕。只得悄悄走下楼来,报与总魔道:“果有三个和尚,一个打坐,两个睡觉。那打坐的虽有道行,十分可畏,还生得纯眉善眼。那两个睡觉的形容甚是古怪,只睡着了,远远望去还令人害怕,若打醒他,动起粗来便了当不得,决不可恶取,只好弄法儿迷乱他的真性,方可下手。”总魔道:“这说得是,就依你。先以美色戏弄他,次以怪异唬吓他,再以威武屈伏他。等他心神一散,便好捉拿了。”遂分付众魔扎住在大殿上,却一起一起的依计而行。

  却说唐长老,眼观鼻,鼻观心,正坐到定生静、静生慧之时,忽见二魔窸窸窣窣在旁窥看他,就知有魔来了,愈把性儿拿定。不一时,忽见几个美妇人走到面前,十分标致。怎见得?但见:


  樱桃口,杨柳腰,引将春色上眉梢。腮痕分浅杏,脸色借深桃,豆蔻芳香何足并,梨花浅淡不能描,看来还比牡丹娇。


  那几个美妇人笑嘻嘻看着唐长老问道:“老师父是哪寺里来的,法号什么?这样寒天不去睡,却冷清清独坐在此处,我姊妹们却看不过意。”唐长老低着头,垂着眼,就象不曾听见的一般。那美人又说道:“这楼上空落落的,只管坐着做什么?我下面有的是暖烘烘的房儿,华丽丽的床儿,香喷喷的被儿,软温温的褥儿,长荡荡的枕儿,何不甜蜜蜜睡他一觉儿,却痴呆呆坐在此处?就立地成佛也要算做吃亏了,何况从来做和尚的一千个倒有九百九十九个是落地狱的!你还是个解人儿,怎不回头?”唐长老任他花言巧语,只不开口答应。那美妇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晌,见唐长老只当耳边风,便恼羞变成怒,带骂带嚷道:“这和尚原来不中抬举,不识好,我姊妹们这样苦劝只是不理,只怕我们去了,你独坐在此还要惹出祸来哩!”大家口里喃喃的贼秃长,贼秃短,一路骂下楼去了。

  不一时,只听见楼梯响,又走出几个来。细看这几个,却与前边美妇人大不相同。怎见得?但见:


  一个个形容怪恶,或高扬青脸,或乱列獠牙;又有几个相貌稀奇,或直冲赤发,或倒卷黄须。铜铃样豹眼,睁起看人寒凛凛;铁锤般拳头,指来相对冷阴阴。肚皮大,臂膊粗,走了来一团暴戾;耳朵尖,鼻梁塌,望将去满面歪斜。攒着眉,如啼如哭,果然难看;开着嘴,似嗔似骂,其实怕人。指为鬼怪,而鬼怪不如斯之奇丑;认是禽兽,而禽兽岂若是之多媸。

  闻人传说,未免吃惊;狭路相逢,定须吓杀!


  这一班恶人走到面前,便跳的跳,舞的舞,乱指乱搠道:“好大胆的和尚!自古入国问禁,既到我国中,怎不朝王?却纵容徒弟诓骗饮食。你那长嘴大耳的徒弟已被拿去,明日要杀!快走起来,我带你去请罪,或者可救。”唐长老坐着,心下明明听见,却似泥塑木雕,全不动念。那一班恶鬼又指着骂道:“好贼秃!你推聋装哑不言语,难道就饶了!你快扯他起来,绑了去见小大王。”众人口里虽恶言恶语,要拿要捉,跑来跑去,只是不敢近身。唐长老见此光景,一发正定了心性,毫不理他。众鬼乱了许久,没法奈何,只得渐渐散去。

  不多时,忽又听得楼梯边汹汹人声,早拥挤了一楼的兵将,或刀或枪,皆拿着利器,要斫要杀的乱个不了。唐长老初犹正性却邪,听见只做不听见,看见只做不看见;后来性正了,竟实实不睹不闻。众魔耀武扬威缠了半夜,绝没入头处。看看天亮,总魔心慌,只得大叫一声道:“贼和尚!你倚着阳人,说我阴兵奈何你不得,待我禀过国王,差正兵来拿你去,叫你死无葬身之地。”群魔见总魔怒叫,也就齐喊一声助威。不期这一声喊叫,早把个小行者惊醒,一骨碌爬将起来道:“甚人吆喝!”急走出房来,只见许多兵将挤满一楼。但见:


  人人仗剑,个个持刀。仗剑的咬牙切齿,持刀的怒目横眉。这个叫快拿来碎尸万段,那个叫绑将去沥血斩头。你跑过东,无非做唬吓之势;我跑过西,只要扬杀伐之威。指的指,搠的搠,何曾歇手?骂的骂,嚷的嚷,绝不住声。冷飕飕,寒凛凛,无非鬼国英雄;黑沉沉,乌惨惨,信是魔王世界。


  小行者看见许多兵将,不知是人是鬼,俱围着唐长老作恶,心下大骇,急扯出金箍铁棒大叫一声道:“什么泼魔?敢恃众倚强侵犯吾师!不要走,且吃我一棒!”众魔急回头,看见小行者铁棒打来,势头甚猛,哄的一声都往楼下跑个干净。小行者忙看师父,却端坐无恙。众魔跑散,便也不来追赶。沙弥听见小行者声唤,也连忙提禅杖赶出房来。唐长老看见徒弟出来,众魔散去,因问道:“徒弟呀!此乃城郭之中,又非山野幽僻之处,为何有此魔怪?”小行者道:“我正想不出,莫非老师父心邪惹了出来的?”唐半偈笑道:“若是我心邪惹来,必为邪心惑去,安能端坐无虞?”沙弥道:“这个真亏师父有手段!”唐长老道:“我有甚手段?不过以正却邪耳!

  师徒正说处,不觉窗外生白。唐长老看见,忙起身说道:“天已明了,此处似非善地,我们起早收拾去罢。”小行者道:“师父所见不差。沙弟你收拾行李,我同师父先下楼去,叫起呆子来。”沙弥答应了,小行者就同师父下楼来。到了楼下,四处找寻猪一戒,只见壁边铺着一地草,龙马系在廊下柱上,却不见猪一戒。心下猜疑道:“定是外面出恭去了。”寻了一歇,沙弥行李已收拾下来,只不见猪一戒进来。遂走出行宫门外,各空地与粪坑找寻,哪里有个影儿?又等了半晌,绝不见人。小行者着急道:“这又作怪,难道逃走了?”沙弥道:

  “逃走未必,多管是瞒着我们去买嘴吃了。”唐半偈忽想起来,着惊道:“不好了!猪守拙果被人拿去了。”小行者道:“师父怎么得知?”唐长老道:“夜间那些魔怪,曾说我纵容徒弟诈骗饮食,被人拿去,明早要杀。我只认是魔鬼唬吓之言,今找寻不见,必是真个被人拿去了。”小行者道:“那呆子好不有蛮力,哪个轻易捉得他倒?就是被人算计捆缚了,他要吆喝几声,岂有悄悄与他拿去的道理。”大家正在疑疑惑惑,忽老道婆走出来说话:“老爷们怎起得这等早?”唐半偈道:“急于西行,故此起早。”老道婆道:“既是要去,待我再煮些粥儿与老爷们吃了好走路。”说罢,就要撤回身往厨下去。小行者拦住道:“粥倒不消吃,我且问你,你这里是个什么国度?国王却是何人?为何夜间有邪祟迷人?”老道婆听了微笑道:“老爷,你们是过路师父,吃了粥快走,脱离此地便是了。国王、风俗,问他做甚?”小行者道:

  “不是也不问,因昨夜那长嘴大耳的师父,如今不见了。有人传说,因买饮食被人捉去,故此动问。”老道婆听了大惊道:“佛爷呀!你们昨晚到来,我见你是中国活人,为何走到此处?就有些替你们担忧,今果然弄出事来却怎么处?”小行者道:“有甚事,你不须大惊小怪,只对我说明白了就不打紧。”老道婆道:“如今不得不说了。我这国叫做罗刹鬼国,国王叫做大力鬼子。这一国的百姓,虽做买做卖、穿衣吃饭与世上一般,若以轮回六道论来,却实实不是人。老爷们从中国远方来,自然是胎生谷长的圣人,怎么与此辈看做一类?故老身昨夜单煮些薄粥供养佛爷们,因知那些鬼食不是你们吃的。那位长嘴老爷昨晚嫌粥薄,咕咕哝哝,想是吃不饱,又去吃鬼食,故被众人暗算了。”小行者道:“这不消说,一定是如此了。还问你,我师父昨夜不曾睡,在楼上打坐,忽有许多魔怪来侵犯戏侮,幸我老师父道高德重,侵犯不得去了,却是哪里来的?”老道婆道:“老爷你不知,我这国王有一个黑孩儿太子,乃是国王爱妃所生,十分宠爱;这太子却性好游荡,每日带着许多随从,专门寻吵闹,作戏耍。昨日老爷们入城,想是有人看见,传报他得知,故夜里遣魔兵来调戏。”小行者道:“你怎知定是太子遣来?”老道婆道:“这些魔怪皆是营中兵将,不奉主命,等闲不敢乱出。国王乃一国之主,岂有遣魔兵戏人之理?他人又遣不动,以此推想,故知是太子弄的虚头。”小行者道:“这都是了,只是你在此居住,端的还是人是鬼?”老道婆道:“老身是人。”小行者道:“你既是人,哪些儿贪恋,却住在此鬼国?”老道婆道:“老爷问得不差,老身住此,实实有个缘故。此去东南千里,有个翠云山,山中有个女仙,名唤罗刹。俗云:一子出家,九子升天。因罗刹成仙,故他丈夫大力王遂在此间开了个鬼国,做了个鬼王。这国王因感罗刹仙成全之德,故造这所刹女行宫以报其德;罗刹仙因嫌这些鬼人奉侍不恭,特遣老身在此焚修,故老身不得不在此住。就是昨晚煮粥的粮米,都是翠云山带来的。

  小行者听了道:“原来有这些委曲,不打紧。沙弟可好生护持师父,等我去问国王要人。”唐长老道:“他虽为鬼王,却也是一国之主,不可轻觑。”小行者道:“师父不必多虑,一个鬼王也要放在心上?我去了就来。”遂走出行宫,访知国王的宫阙在正北,因提了铁棒一径寻将来,远远的望见:


  宫殿巍峨,御街宽敞。重门朱户,俨然帝阙规模;碧瓦黄墙,大有皇家气象。慢言鬼国,却无马面牛头;虽是冥王,亦有龙骧虎卫。但晓色阴阴,仙掌乍开,若无红日照;曙光隐隐,旌旗初动,不见彩云生。御炉内非香烟而氤氲不散,疑乎别是一天;丹墀下亦衣冠而济楚如常,谁知其为九地。


  小行者走到朝门,见许多官员正在那里早朝,他不管好歹,将铁棒指定阙门大声高叫道:“好泼鬼!黑夜里盗拐了佛家弟子,却躲在这里称孤道寡。早早出来纳命,免得我孙老爷动手。”那些早朝的鬼官,看见小行者形容甚怪,声势甚凶,都吓得跌跌倒倒,东西跑散;只有黄门鬼与镇殿将军不敢逃躲,只得上前问道:“你是何处野人?全不知礼法!这是国王宫阙,就有冤苦,也须细细说明。待我等与你奏知大王,听候发落,怎敢吆天喝地自取罪戾!”小行者道:“既是国王,为何遣魔兵半夜迷人?又乘机盗拐我师弟猪一戒,藏在何处?快早早送出来还我,还是造化;若稍迟延,我这铁棒无情,叫你一国人死了又活,活了又死!”黄门鬼听了,吓得魂胆俱无,只得叫镇殿将军拦住宫门,自己慌忙跑入丹墀,战兢兢的奏道:“我王祸事,我王祸事!”大力鬼王在宝座上看见黄门鬼这般光景,问道:“有甚祸事?可细细奏明,怎这等惊慌?”黄门鬼定了神方奏道:“朝门外,不知哪里来了一个楂耳朵、尖嘴缩腮的恶和尚,说大王半夜里盗拐了他的师弟来了,手拿一条铁棒,在那里打着要人哩!”大力王道:“好胡说!我为一国之主,出入皆有警跸护卫,怎肯半夜来拐他一个和尚?莫非走错了,叫他别处去寻。”黄门鬼领了王命,只得大着胆出来,回复道:“大王有旨,说大王乃一国之主,岂肯盗拐和尚?想是走差了,叫你别处去寻。”小行者想一想道:“是你国王也未必得知,只叫他去问黑孩儿太子,便自然晓得了。”黄门鬼只得又禀知大力王,大力王听了,沉吟想道:“这或有之。”遂大怒传旨,立等宣犁骍太子上殿。

  去了半晌,太子不见来,早有两个宫娥来奏道:“娘娘在后殿请大王议事。”大力王道:

  “议何事?”因起身到后殿来,才走进殿,早见玉面娘娘满面上如梨花带雨,哭拜于地道:

  “望大王与妾报仇!”大力王大惊,连忙搀起道:“爱妃与谁有仇要我报复?可快快说明,我自当出力。”娘娘道:“不是别人,就是昔年害我性命的猪八戒,今日狭路相逢,被黑孩儿捉倒。望大王与妾断骨刳心,以报前仇,断不可听信人言,放了他去!”大力王道:“爱妃莫非错了!那猪八戒因求经有功,已证果为净坛使者,每遇人家施食,我往往见他净坛,岂有被孩儿捉住之理?”娘娘道:“虽不是猪八戒正身,却也是他子孙;报他子孙,就如报他一样。”大力王道:“爱妃何以知是他子孙?”娘娘道:“不但是他自家供称,只那一张莲蓬嘴,两只蒲扇耳,便是确据了。”大力王道:“若果是他子孙,自然不肯轻放。但他有个师兄,在宫门外罗唣要人,却如何回他?”娘娘又哭奏道:“当时大王山居尚有威风,为了一柄扇子,与孙行者百般赌斗,不肯借他;今已登王位,转这等怕人,不肯为妾报此深仇。大王昔日威风哪里去了?”大力王被玉面娘娘激了几句,满脸通红,只得说道:“爱妃不消着急,等我去问他就是。”仍走出大殿,分付黄门鬼道:“你快去回那和尚,只说我大王再三细查,并无人拿你的师弟,你可到别处去找寻。”黄门鬼又出来回复,小行者哪里肯信,说道:“要寻须先从你宫里寻起。”一面说一面提着铁棒往里就走,众镇殿将军一齐用兵器拦住道:“和尚不要寻死!这是什么所在?敢如此撒野!”小行者看了看道:“我要打你们几下,你们又禁不起;

  不打你,你们又不怕。也罢!且打个样子与你看看。”遂举捧在宫墙上只一捣,早豁喇一声响倒了半边,慌得众鬼官都乱纷纷报上殿来道:“大王,不好了!那野和尚用铁棒将宫墙都打塌了。”大力王听了大怒,欲要自动手出来,却身居王位,恐失了体,只得分付众官,一面善言款住,一面飞发兵符,调阖营兵将来捉拿和尚。众鬼官领旨,齐出来对小行者说道:

  “老师父,请息怒少待,我王又差人各处去查了,查着了即送上,决不敢稽留。”小行者道:

  “快去查!不要耽搁工夫,误了我们的路程。”众官道:“不敢误,不敢误,等我们再去催。”大家跑出跑进,延挨了半晌,早听见金鼓喧天,各营的鬼兵鬼将各部,枪刀剑戟,一齐拥至阙下,将小行者围在当中,大声叫道:“好大胆的野和尚!偌大乾坤,哪里不去逃生,却来此处寻死?快早延颈纳命,省得众人动手。”小行者看了笑道:“多少天神天将,见了我这条金箍棒都魂飞魄散,不敢抵挡;你这一班地狱阴魂,能有多大本领,敢说大话,莫非倚着你们是鬼不怕死?只恐荡着铁棒,又要做鬼中之鬼哩!”众鬼兵嘈嘈杂杂,哪里听得分明。又无队伍,又不成行列,俱乱滚滚卷将上来。小行者笑道:“我老孙这两日想是月令不佳,时辰不利,怎么一班小鬼欺人?”遂将铁棒丢开,左边使个黄龙摆尾,右边使个白虎翻身。一霎时,但听得神号鬼哭,连金鼓都不闻了。
  此时,黑孩儿太子也在营里,看见众鬼兵被小行者打得不象模样,因吐一口气,弄起一阵阴风来,刮刮杂杂吹得沙灰弥漫,顷刻天昏地黑,对面俱不见人,耳根头只闻得吆喝连天。小行者在阵中,虽赖铁棒周旋并无刀剑加身,却黑沉沉不辨东西南北,没处着力;欲要暂回行宫去报知师父,又不见路径,心下焦躁,便将身一纵,离地有百十丈高,方才重见天日。心下想道:“忽然昏暗,虽是鬼弄虚头,无故韬光,未免太阳有弊,待我去问个明白。”遂一个筋斗云赶上昴星道:“老星君,乞暂住红轮,有事相商。”那昴星回转头,只看见是小行者,便道:“小星按度行天,不敢少歇。不知小圣有何事见教?”小行者道:“窃闻:日无私照,世有同明,为何罗刹国中一时昏暗,有如长夜,莫非星君为他藏拙?”昴星道:“小圣差矣!岂不闻日月虽明,不照覆盆之下。那罗刹乃幽冥鬼国,实太阳不照之方!小星纵有精光,何能透入地底?昏暗之事,须问之鬼王;小星阳神,如何得知?职事在身,不能奉陪,多得罪了。”说罢,竟随着金乌向西飞奔去了。小行者呆想了半晌道:“他虽推辞,却也说得是。这鬼国昏暗之事,我现放着阎罗老子不去问他,却去问谁?”那幽冥地府是他的熟路。遂一筋斗竟闯入酆都,慌得那些夜叉小鬼飞报十王道:“大王,大王!前番那个检举弊端的孙小圣又来了。”十王道:“他来必有事故。”一齐迎出殿来。恰好小行者已走到殿前,秦广王拱进殿内坐定,问道:“闻知小圣已恭喜皈依释教,又往西行,为何得有闲工夫到此?”小行者道:“果然没闲工夫,只因有事请教,故不得不来。”秦广王道:“小圣学贯天人,愚蒙皆赖开豁,怎么转要下问?”小行者道:“别事不敢奉渎,只因前日渡河,一时不曾防备,忽然一阵黑风,吹入罗刹国中。不期这国中有个黑孩儿太子,竟将我师弟猪一戒迷倒盗去。我次日访知,问他国王要人,那国王恃蛮,不但不还我人,又遣许多魔兵阴将将我围住厮杀。”秦广王笑道:“那罗刹国的大力王,他是个豪杰出身,怎不知进退!那些魔兵阴将可是小圣的对手?”小行者道:“果然杀我不过,我略将铁捧展得一展,却已鬼哭神号。只可恨他被打急了,众阴兵搅做一团,弄得阴风修惨,黑雾漫漫,霎时间竟对面不见一人,却叫我没法,只得纵云头走了。我想那罗刹国的大力王,虽称国王,终在鬼簿,毕竟属列位贤王管辖,故特来相求助一臂之力。”秦广王道:“小圣分付,敢不领教。但那罗刹国的大力王,虽名为鬼国,却不生不死,已近半仙。”小行者道:“仙则仙,鬼则鬼,怎么相近?定有缘故。”秦广王道:“说起来,只怕小圣也知道。那大力王就是当初的牛魔王,与你老大圣结拜七弟兄。

  他在翠云山中兴妖作怪,也算一霸。只因火焰山不惜扇子,恼了老大圣,奏请哪吒太子拿了他见佛,性命几乎已登鬼箓,幸亏其妻罗刹女修成仙道,欲要拔他同升,因他恶孽甚重,决无登仙之理,欲要听他堕落,又不见仙家之妙。故上帝仁慈,将他封为罗刹鬼王,不生不死,自开一国。与我这酆都分毫不相干涉,故不能相助。”小行者道:“列位贤王不要这等推托的干净。虽说不相涉,毕竟同一鬼字,声息相通。我来相求一番,纵不肯出力,有路也指引一条。”秦广王道:“我辈冥王识见浅薄,哪能指路?除非请问幽冥教主。”小行者道:“正是,我倒忘了!就烦列位贤王领我去请教。”正说不完,早有一个童子捧了一张简帖,是地藏王菩萨送与孙小圣的。小行者接了,大惊道:“好灵菩萨!怎么就未卜先知?”展开来一看,只见上写着四句颂子道:


  迷却自在心,黑风吹鬼国。

  念彼观音力,黑风自消灭。


  小行者看了两遍,心下疑惑,因送与十王看道:“鬼王作祟,怎么叫我念起观音经来?”十王道:“教主既示微文,定有妙义!小圣只须遵行。”小行者方欢喜,叫童子致谢菩萨。遂别了十王,依旧纵身回罗刹国来。

  此时,一心已注念观音经,早觉国中的黑气不甚障眼。因寻着刹女行宫,走进去报与师父道:“快念观音经。”那时唐长老正望不见小行者回来,在那里暗想前番火云楼亏了观世音菩萨救难。忽听见小行者叫念观音经,合着机会,便合掌高声道:“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才念得三、五声,只见一朵红云,直从半空中落到刹女行宫顶上,照得罗刹国中雪亮,那些阴风黑气,早已消散无余,逼得许多魔兵东西逃窜。黑孩儿无处存身,只得逃回潜龙宫去躲藏。不期猪一戒正被绑缚在柱上,忽一阵红光缭绕,满身的绳索俱寸寸断了。一时手脚轻松,满心欢喜,抖抖衣服就夺路往外而奔。正没处寻门,忽见黑孩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撞个满怀。他顺手一把拿住道:“好小哥,捆打得我好!恰好冤家路窄,一般也撞在我手里。”黑孩儿被捉,吓得魂飞魄散,要走又挣不脱,只得大着胆装腔道:“野和尚休得无礼!我是国王太子。”猪一戒道:“太子,太子,打得你吃屎。”遂提将起来,要往御阶上掼。黑孩儿慌了,极口的乱叫道:“猪老爷饶命!”猪一戒听了大笑道:“你方才认得我猪老爷!既要饶命,快送我到行宫去见师父。”太子道:“情愿送去,只求猪老爷放了手好走。”猪一戒摇着头道:“放不得,放不得!放了你跑进去,深宫内院哪里寻你?”随将断绳子长的捡了几条接起来,将黑孩儿颈项拴了,用左手牵狗一般牵着,右手却在殿旁将前番打他的木棒拿了一条,赶着太子道:“快走,快走!”太子没法,只得领着他走出宫来。宫里虽有近侍,看见猪一戒势头凶恶,谁敢上前!

  此时,小行者知是菩萨显灵,见阴气散尽,正提着铁捧走出行宫,要问国王讨人。恰遇猪一戒牵着太子走来,又惊又喜,忙问道:“兄弟来了么?师父着实牵挂你哩!快去,快去。这个小哥是谁,牵他来做甚?”猪一戒听见说师父牵挂他,不及答应,忙走入行宫,叫一声:

  “师父,我来也!”唐长老正在那里对着红光拜谢,忽见猪一戒走来,满心欢喜,走起身来问道:“你毕竟是谁陷你?”猪一戒牵过太子来道:“就是这个坏人。”唐长老道:“他是甚人?”猪一戒道:“他是国王的太子。”唐长老听见说是太子,连忙走近前扶住太子道:“既是国王的殿下,还不快些放了!”猪一戒道:“放不得!他虽是太子,却是我的仇人。”唐长老道:

  “有甚深仇?无非是一时游戏起的衅端。”猪一戒道:“他孩子家不知事倒也还可恕,只是他的娘,妇人心最毒,说我父亲曾将他打死,今日要杀我报仇。”唐长老道:“既有前仇,则报不为过,况报又未成,如何复结后怨?冤家宜解不宜结。还不快放了,稍释前愆,好打点走路。”猪一戒拗不过师父,只得将绳索解了道:“我老猪被你拿去,不知打了多少?我拿你来便轻轻放了,好造化,好造化!”黑孩儿感唐长老解放,再三拜谢不题。

  却说黑孩儿被猪一戒牵来,早有近侍报知,玉面娘娘吓得魂不附体,啼啼哭哭,与大力王商议要救太子。大力王道:“他一个过路和尚,拿他来做甚?就是拿来,昨日他师兄来寻,还了他也可免祸;你却苦苦要报什么旧仇,抵死不还,今日却惹出这等大祸来,皆是自取,怪不得他人。”娘娘道:“做过的事,埋怨也无用。只是如今怎生方救得他出来?”大力王道:

  “我当初为妖魔的时节,好逞英雄撒泼;今日既为一国之主,当存一国之体。况这几个和尚又大有来历,遣兵与他厮杀,他本事高强,又杀他不过;弄阴霾迷他,他有红光护卫,却又迷他不倒。并无他策,惟有伏罪软求,或者尚可挽回。只是我为国王,怎肯下气?”玉面娘娘又撒娇撒痴大哭道:“你不肯下气,岂不害了我孩儿性命!”大力王道:“爱妃不必心焦,事己到此,也顾不得体面了。”随分付备法驾,同娘娘一齐亲自到刹女行宫来见求解的和尚请罪。车驾将到行宫,只见黑孩儿太子早已放了出来。大力王与娘娘看见,细细问故,方知是唐半偈劝勉。王、后二人不胜感激道:“原来这唐长老竟是活佛。”遂下了辇,步行入宫来拜谢,唐长老慌忙迎接答拜。国王要请唐长老到朝里去款待,唐长老西行心急,立刻叫猪一戒、沙弥牵马挑担起身。大力王知留不住,即命法驾亲送出西城方回。他师徒们到了城外,见天色依旧阴阴晦晦,正不知去向,忽见那朵红云又飞在前边领路。师徒们跟定红云,倏忽之间早已脱离鬼国,竟上西方大路。正是:


  收回菩提心,赖有观音力。


  师徒四众此去,不知又有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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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后西游记



第二十二回 唐长老逢迂儒绝粮 小行者假韦驮献供


诗曰:
     毕竟人心何所从,喜新厌旧乱哄哄,

     东天尽道西行好,及到西天又想东,

     洪福享完思净土,枯禅坐尽望丰隆;

     谁知两处俱无着,色色空空递始终。


  话说唐半偈师徒,亏观世音菩萨遣红孩儿领路,脱离鬼国,一时迷而得悟,依旧并胆同心,欢欢喜喜,往西前进,喜得一路平安,又行了二、三千里。忽到一个乡村,唐长老对着小行者道:“徒弟呀!行了半日,腹中觉有些空虚。此处象是一个乡村,你看有好善人家去化些斋来充饥,方可前行。”小行者道:“西方路上家家好善,要化斋不打紧。师父请在这村口树下略坐一坐,等我去化。若遇着个大户人家,只怕还要请了去吃哩!”猪一戒听了道:

  “哥呀!倘有好人家,连我也说在里头,等我也去吃些。”小行者道:“这不消说得,包管你一饱。”说罢,拿了钵盂就要走。唐长老叫住道:“化斋乃是以他人之斋粮济我之饥渴,这是道途不得已之求,原非应该之事。他须喜舍,我当善求,万万不可卤莽,坏我清净教门。”小行者领诺,竟走入村来。才走不多路,忽撞见一个人,正要问他一声,那人将他看一眼,便吐一口唾沫,远远的走开了;又走不得几步,又撞见一个人,又想要问他,那人又将他看一眼,吐一口唾沫,远远的走开了。心下疑惑道:“想是连日天气热,我走路辛苦,不曾洗浴,身上有些汗酸臭。”再走几步,撞见的人人如此。心下又疑惑道:“这些人若是洁洁净净,便是嫌我秽污。你看他腌腌臜臜,比我更加秽污,怎倒嫌我?”正思想不出,忽见路旁一个人家,心里想道:“莫管他,且进去化斋,干我的正经事。”遂走将进去,叫一声:“有人么?过路僧人化斋。”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后生来道:“什么人叫唤?”忽看见小行者是个和尚,因笑一笑骂说道:“哪里走来这个秃货?倒要算一件罕物。”小行者听见,笑答道:“没头发的秃货天下也不少,若要连鬎鬁算还多哩!何罕之有?小哥想是整日躲在毛里过日子,故见闻不广。”那后生道:“别处或者还有,我们这地方却未曾多见,请再去问问人,我不与你斗口。”小行者道:“这都罢了,但我几众过路僧人,一时行路辛苦,腹中饥了,化你一顿饱斋,结个善缘。”那后生惊讶道:“这又是奇闻了。”小行者道:“化斋怎么是奇闻?”那后生道:“化斋想是要饭吃了!饭乃粮米所为,粮米乃耕种所出,耕种乃精力所成。一家老小费尽精力,赖此度日,怎么无缘无故轻易斋人?岂不是奇闻!”小行者道:“我们从大唐国走到宝方,差不多有二万里路。哪一处不化斋,哪一日不化斋?化的斋粮只愁肚中吃不下。若依你这等说,我师徒们饿死久矣!你小哥家不知世事,快进去叫一个大人出来说与他,他自然请我们饱餐了。”那后生道:“我家没有大人,我小哥家果不知事,请去别家化化,自然明白。”说罢,竟走了进去,全然不睬。

  小行者要行凶,又恐怕违了师父之言,只得忍着气走了出来,又往前行。忽又见一个大户人家门前立着一个老院公,忙上前叫一声:“老官儿,过路僧人行路饥饿,要化一顿饱斋。”那老院公抬头看见是个和尚,先吐了一口唾沫,道声晦气,方答道:“我这地方并不容留和尚,你们是哪里来的?”小行者道:“我们是大唐国钦差,往西天雷音寺见如来佛拜求真解的。”那老院公道:“我就说你是远方来的。你既敢远来,必定也通些世务。古语说:入国问禁,入里问俗。你问也不问一声,为何就大胆走到这里来?”小行者道:“我们过路僧人不过化一顿斋,吃了走路,又不在这里过世,问你民风土俗做什么?”那老院公道:“问不问由你,只要你忍着饥走得过去,便是造化了!要吃斋是莫想。”小行者道:“一顿斋能值几何?莫说我佛家弟子占三教之尊,为天下所重;就是一个求讨乞儿,也有人矜怜赍助。怎么说个莫想?”老院公笑道:“各乡风俗不同,我故叫你问一声。我这地方,转是乞儿有人收养,收养乞儿叫做施仁;若是施舍了和尚一粒米,一寸布,便叫做干名犯义,伤风败俗,就为乡人鄙贱,不许入正人之列。故人蓦地撞见和尚,就要算做遭瘟晦气。我老人家今日活遭瘟,精晦气,撞见你说了这半日活,明日人知道,还不知怎样轻薄我哩!请你快去了罢,免得贻害地方。”小行者听了惊讶道:“一个和尚又不犯法,怎么布施了就干名犯义?怎么撞见了就遭瘟晦气?我不信有这等事,还是你老人家舍不得斋僧,故造此妄言骗我?我只是不信。”老院公道:“你不信我,再去问问人就知道了。”小行者暗想道:“方才我入村来,撞见人皆吐残唾走开,想就是这个缘故了。”又对着这老院公问道:“你这地方为何这等恼和尚?必有缘故,可说个明白。”老院公道:“风俗如此,我们粗蠢之人,哪里晓得是甚缘故?你要知明白,西去十里有一村,叫做弦歌村,村里尽皆读书君子,人人知礼,个个能文,你到那里一问,便晓得是甚缘故了。”小行者道:“去问也不打紧,只是我师父肚饥了等斋吃,可有法儿多寡化些与我?”老院公摇着头,连连说道:“这个没法,这个没法!”小行者道:“若是没法,我师父不饿死了!”老院公道:“若要执迷往西,饿死是不必说了;倒不如依我说回过头来,原到东土,那边人贪痴心重,往往以实转虚,以真易假,你们这教说些鬼话哄他哄,便有生机了。”小行者道:“我们是奉圣旨往西天见佛祖求真解的,怎好退回?”老院公道:“我说的倒是真解,你不退回,请直走到天尽头,妙妙妙!说了这一会,连我老人家肚里也饥了,不得奉陪。”举举手,撤回身往里就走。小行者暗想道:“这些闲话且莫听他,只是我在师父面前说得化斋容易,如今无斋回去,怎生见他?”又想道:“明化不如暗化。”遂弄个影身法儿,竟跟了老院公进去。

  老院公走到厨下,此时午饭正煮熟在锅里,管厨人还在那里整治下饭。老院公等不得,先揭开锅盖,自盛了一大碗拿到房里去吃。因是寡饭,又撤身往厨下去寻小菜。小行者跟着看见,随隐身进房,将他一大碗饭倒在钵盂内,恰恰有一钵盂。正待走路,只见老院公又拿了一碗酱瓜、酱茄小菜来,又一双筷子,正打帐进房吃饭,看那碗中的饭已不见了,吓呆了,半晌方叹口气道:“人说撞见和尚晦气,我今日撞见这和尚,真也作怪,怎明明盛在碗里的饭,转转身就不见了!莫非是哪个藏过耍我老人家?”走出房来东张西望。小行者得便,又将瓜、茄小菜倒在钵盂饭上。老院公再进房来,连小菜都没了,一发慌张道:“不好了,有鬼了!”厨下众人听见,俱跑来问他。小行者乘着乱,便托着钵盂一径走出村来。

  此时唐长老等得不耐烦,正在那里要叫猪一戒来迎。猪一戒道:“西方路上好善斋僧的人家多,哪里去迎他?况他猴头猴脑,知道躲在哪家受用?他不吃得撑肠拄肚也不回来,却把个师父饿在这里。”唐长老似信不信,也不开口。猪一戒还打帐要说什么,忽小行者走到面前道:“师父,斋在此,请将就用些,前途再化吧。”唐长老道:“你怎生去这半日?”小行者道:“不期此地人不好善,不肯施舍,故此耽搁工夫。”猪一戒道:“你方才说,西方路上家家好善,化斋容易,还许连我也是一饱,为何这会又转嘴说难化了?想是你自家吃得快活,替他遮瞒了。”小行者道:“呆子休胡说,我老孙岂是贪嘴之人!”唐长老道:“此方人既不肯施舍,这钵孟饭又是哪里来的?”小行者道:“这村人家,若说他恶,又立心本善;若说他善,行事又近恶。故好好化他断然不肯与;行凶化他,又怕违了师父之戒。万不得已,只得隐身进去取了一钵盂来,请师父权且充饥,到前途再作区处。”唐长老听了摇头道:“吾闻君子不饮盗泉之水,这斋隐身取来,又甚于盗泉矣!我佛家弟子犯了盗戒,怎敢去见如来?宁可饿死,不敢吃此盗食,你还该拿去还他。”小行者听了,便不敢言语。猪一戒听见师父说要还他,着了急说道:“师父,莫要固执。一碗饭,又不是金银器物,在我口边,便是我的食禄,有什么盗不盗?若是这等推求起来,就是神仙餐霞吸露,也要算做盗窃了。我们一路来,口渴时,溪水涧水就不该吃了!”唐长老道:“你虽也说得是,但天地自然之生,与人力造作所成,微有分别。我只是不吃。”猪一戒道:“师父既不吃,等我来吃了,入肚无赃,好与师兄消。”一边说一边早拿起来,三扒两咽都吃在肚里。吃完收了钵盂,挑起行李道:

  “师父趁早上马,赶到前村,等我化斋还你。”唐长老无法,只得叫小行者扶他上马而行。一路观看村中风景,因说道:“我看此地方风俗也还不恶,为什就无一个善人?”小行者道:

  “不是没善人,是风俗怪和尚。”唐长老道:“怪和尚定有个缘故,你也该问个明白,好劝他回头。”小行者道:“我也曾问过,这些村人都不知道。但指引我到前面弦歌村,那里都是读书人,去问方知详细。”正说不了,忽到一村。只见:


  桃红带露,沿路呈佳人之貌;柳绿含烟,满街垂美女之腰。未睹其人,先见高峻门墙;

  才履其地,早识坦平道路。东一条清风拂拂,尽道是贤人里;西一带淑气温温,皆言是君子村。小桥流水,掩映着卖酒人家;曲径斜阳,回照着读书门巷。歌韵悠扬,恍临孔席;弦声断续,疑入杏坛。


  唐长老走入村中,忽闻得四境都是读书之声,因唤小行者道:“徒弟,你看此地甚是文雅,所说的弦歌村想就是此处了。”小行者道:“不消说是了。”猪一戒道:“既是村落,师父请下马来略坐坐,等我去化斋来还你。”唐长老阻挡道:“你去不得,现今传说这地方恼和尚,你又粗杂恶貌,必定惹出祸来。”小行者道:“还是我去。”唐长老道:“你已去过一次,也有些不王道。莫若待我自去,看光景可化则化,不可化则已。”说罢,跳下马来,抖抖衣裳,拿了钵盂,竟往人家稠密处走来。到了一家,走将进去,只听见书房中有人在内抱膝长吟。唐长老不敢唐突,立在窗前窃听,听得那人吟咏道:


  “唐虞孝弟是真传,周道之兴在力田。

  一自金人阑入梦,异端贻害已千年,

  焉能扫尽诸天佛,安得焚完三藏篇;

  幸喜文明逢圣主,重扶尧日到中天。


  唐长老在窗下听得分明,知是要与和尚做对头,不敢做一声,因悄悄走了出来。只得远行数步,又走进一家,只听见那一家也有人在内吟诗见志道:


  “不耕而食是贼民,不织而衣是盗人,

  眼前君父既不认,陌路相逢谁肯亲?

  满口前言都是假,一心贪妄却为真;

  幸然痛扫妖魔尽,快睹山河大地新。


  唐长老听了,又暗自嗟叹道:“不对,不对!”没奈何复走了出来。又转过一条巷去,走到一家门首,只听得里面琴声正美,不觉一步步走将进去。将走到客座前,里面琴声刚刚弹完。唐长老忍不住高叫一声道:“过往僧人化斋!”原来此处乃是一个士学的学堂,内中一个老先生领着十余个小学生在那里教书。此时午后,正功课已完,先生无事,弹琴作乐,忽听见有人声唤,因叫一个学生去看。那个学生跑出来看见唐长老,吃了一惊,慌忙跑了进去。先生问道:“何人哉?”学生道:“非人也!”先生道:“既非人,无乃鬼乎?”学生道:“人则人,而有异乎人者,故不敢谓之人。”先生道:“何异乎?”学生道:“弟子奉先生之教,闻人头之有发,犹山陵之有草木也!而此人,远望之,口耳鼻舌,俨然丈夫,得不谓之人乎?乃迫视之而头无寸毛,光光乎若日月照其顶,岂有人而若是者哉?衣冠之谓何?弟子少而未见未闻,是以骇然而返,请先生教之。”先生听了沉吟道:“噫嘻,异哉!以子之见,证吾所闻,无乃和尚乎?”学生道:“和尚,人乎?鬼乎?”先生道:“人也有鬼道焉!”学生道:“何谓也?”先生道:“西方有教主,誉之者谓之佛,毁之者谓之夷鬼。和尚亦禀父精母血而受生,岂非人乎?乃舍其所以为人,而髡首以奉佛。佛不可见而类乎鬼,岂非有鬼道乎?自我天王之开文教也,斥此辈为异端,屏诸中国不与同西土久矣!今日胡为而至此哉!予将亲出视之。”因拂琴而起,走将出来。看见唐长老立在阶下,因叹息道:“秃哉、秃哉,果和尚也!何世道不幸也欤?”唐长老不知就里,因上前打一个问讯道:“老居士,贫僧稽首了。”先生忙摇手道:“不消,不消!吾闻道不同不相为谋,无论稽首,即叩头流血,予亦不受。”唐长老道:

  “人将礼乐为先,贫僧稽首是致礼于老居士,何老居士一味拒绝如此?”先生笑道:“何子言之不自揣耶?夫礼尚往来者,言乎平施也。予文士也,于异端也,以进贤之冠而与不毛之顶同垂,不亦辱朝廷而羞士子哉!非予拒绝,礼当拒绝,尊天王之教也。”数语说得唐长老满面通红,立了半晌,因腹中饥饿,只得又说道:“佛法深微,众生愚蠢,一时实难分辨。只是贫僧奉大唐天子之命,往西天雷音寺见我佛求真解,路过宝方,行路辛苦,一时腹馁,求老居士有便斋布施一餐,足感仁慈之惠。”先生又笑道:“子虽异端亦有知者,岂不闻食以报功,鸡司晨,犬司吠,驴马司劳,故食之。子异域之人也,不耕不种,又遑遑求异域之空文,何功于予土?而予竭养亲资生之稻粮,以饱子无厌之腹,予不若是之愚也!子慎毋妄言。”唐长老道:“西方久称佛国,贫僧一路西来,皆仰仗佛力,众姓慈悲。虽食之有愧,却也幸免饥寒。不知老居士何故独轻贱僧家如此?”先生道:“此有说焉,吾将语子。昔天王之未开此山也,万姓尽贫嗔痴蠢,往往为佛法所愚,妄以为舍财布施可获来生之报,以致伤父母之遗体,破素守之产业,究竟废灭人道,斩绝宗嗣,总归乌有,岂不哀哉!幸天王之怜念此土,忽开文明之教,痛扫异端,大彰圣教,故至今弦歌满邑而文物一新,无一人不欣欣向化,以乐其生。虽挞之佞佛而亦不愿矣!子诚闻言悔过,逃释归儒,予之上宾也。若执迷不悟,莫若速速遁去之为安。倘贪口腹而濡滞此土,予恐其不获免耳。良言尽此,请熟思之。予不敢久立以自取污辱也。”说罢,竟踱了进去。唐长老见没人瞅睬,只得走了出来,欲待再往一家,想来也不过如此,便不觉垂头丧气复走回来。

  小行者与猪一戒迎着问道:“看师父这般光景,多分不曾化得斋到口?”唐长老道:“斋化不出,事情甚小,何足为念;只可笑一个教书先生,高榜斯文,满口咬文嚼字,一味毁僧谤佛,几将佛门面皮都剥尽,却是奈何?”小行者道:“要他回心敬佛斋僧,甚不打紧。”唐长老摇头道:“我看这班书呆沉迷入骨,要唤回甚不容易。徒弟呀,你怎说个不打紧?”小行者道:“实是不打紧,只怕做将来,师父又要怪我不王道。”唐长老道:“莫非你要动粗么?”小行者道:“此辈不过是些迂儒蠢汉,又非妖精魔怪,何消动粗?不过仰仗佛威,使之起敬耳!”唐长老道:“既不动粗,又能觉悟其愚,使之起敬,正佛法之妙,又何乐而不为?”猪一戒道:“师父莫听师兄说谎!他起初说化斋容易,去了半日,也只偷得一钵盂饭来。如今便怎能够使他人人回心?”小行者道:“呆兄弟,你不知道!起初,师父不晓得这般光景,定嫌我弄鬼弄怪。如今,这地方民风土俗师父都已深知,故不妨显些手段大家看看。”一面说一面就走进村来。因在腿膀上拔下一把毫毛,放在口中嚼得粉碎,喷出来叫声:“变!”遂变做百千万亿个韦驮尊者,头戴金盔,身穿金甲,手执降魔宝杵,每家分散一个,立在堂中高声大叫道:“活佛过,快备香花灯烛与素斋迎接,如若迟延,不诚心供奉,我将降魔杵一筑,叫你全家都成齑粉。”吓得众百姓人家磕头礼拜,满口应承备斋。小行者却自己也变了一尊韦驮菩萨,寻到学堂里来,将先生一把捉住,提到当街心里叫他跪下,又用降魔杵压在他头上,说道:“你幺么小子,读得几句死书,不过坐井观天,辄敢毁僧谤佛,当得何罪?且押到阿鼻地狱,先拔舌,后敲牙,叫你万劫不得翻身。”先生忽然被捉,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叩头道:“天王欺予哉。非予之敢于毁谤也!乞尊神恕之,使吾舌幸存而牙获免,则我佛之慈悲有灵,不吓碎人心也哉!誓将移奉天王之诚以奉佛。不识尊神肯容改悔否?”小行者道:“既改悔,且饶你一次,可快去速备香花供养,迎接活佛。如不虔诚丰洁,二罪俱罚。”说罢,将宝杵提起。先生得了性命,爬起身来往馆中飞跑。七、八个学生子见先生提去,吓得魂胆俱无。及见放了回来,慌忙接住问道:“自先生之被捉,弟子以为适足杀其躯而已矣!不意邀祖宗之灵,得保首领而归,不知神圣宽恩释放乎?抑先生有能得以自返乎?抑亦有别说乎?”先生道:“予不暇细谈也,速速备斋以供养活佛,不然则韦驮之杵何可当也?”学生听说,忙忙去备斋不题。

  且说小行者见事已做妥,忙回到村口,又拔四根毫毛变做四大金刚前面领路。又将数根变做许多童子,手执幢幡宝盖,香花灯烛,鼓钹音乐,两边分列引路。然后请师父上马,自与猪一戒左右簇拥而行。一路上香烟缭绕,幡幢悠扬,鼓钹喧阗,经声聒耳。才行入村来,早有无数人民,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皆手执香灯并各种斋供,拜倒路旁,求观活佛。那先生也儒巾儒服,头顶香炉,并一班学生捧着斋供,杂在众人中献将上来,口称活佛,请祷不已。唐长老看见,甚不过意,连声叫道:“不消如此。”众百姓早你馒头,我蒸饼,这个汤,那个饭,精洁素食如雨点一般,都拥至马前,送到手里,只求唐长老开口。唐长老吃一口,推辞一口,已不觉吃得饱不可言。无可奈何,只得叫猪一戒与沙弥替吃。猪一戒正中下怀,张开莲蓬嘴,哪管酸甜苦辣,一概齐吞。争奈来得多,连猪一戒也吃得撑肠拄肚吃不下了,只把头摇。小行者看见他师徒们吃得尽够了,再只管耽搁,恐生别事。因用手一指,将众人禁住,方不能挤拥上来。然后请师父策马加鞭向西而去。猪一戒吃得快活,挑着行李飞跑。师徒四人走出了村口,小行者将身一抖收了法相,众百姓再欲赶时,已去得远了。大家惊惊讶讶,或以为佛法有灵,或以为僧家幻术,议论纷纷不一。正是:


  尊儒儒不尊,灭佛佛不灭,

  到底佛与儒,妙义不可说。


  未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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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后西游记



第二十三回 文笔压人 金钱捉将


语云:
  花花花,有根芽,种豆还得豆,种瓜不成麻,儒释从来各一家。儒有儒之正,儒有儒之邪;释有释之得,释有释之差。大家各不掩瑜瑕。你也莫毁我,我也莫誉他;你认你的娘,我认我的爷;为儒尊孔孟,为僧奉释迦,各人血肉各精华。我若学你龙作蛇,你要学我凤成鸦,劝君须把舵牢拿,风光本地浩无涯。


  话说唐长老,亏小行者弄神通显示法相,惊醒愚民,皈依佛法,得以饱餐一顿,策马前行。一路上叹息道:“我佛慈悲清净,自有感通,何尝在此?今在道途中不得已,作此伎俩,实于心有愧。”小行者道:“金人入梦,便已开象教之门,此不过一时显示威灵,使愚蒙信心,虽近浮云,实于太虚无碍。”唐长老道:“虽如此说,然可一而不可再。戒之,戒之!”师徒们在路上谈些佛法,欣欣向前而行。真是路上行人口似碑,弦歌村里这番举动,早已哄传到前村,说后面活佛来了,大家都要尽心供养,以祈保平安。唐长老马到时,未曾化斋,先有献斋的在那里伺候;未曾借宿,先已有人打点下住处。一传两,两传三,早沸沸扬扬传到文明天王之耳。原来这文明天王本出身中国,生得方面大耳,甚有福相。当头长一个金锭,浑身上下布满金钱。所到之处,时和年丰;所居之地,民安国泰。只因国中遭了劫运,不该太平。这文明天王出非其时,故横死于樵夫之手。他一灵不散,又托生到西土来。也生得方面大耳,当头金锭,满身金钱,宛然如旧。只手中多了一管文笔,故生下来就识字能文。又喜得这枝笔是个文武器,要长就似一杆枪,他又生得有些膂力,使开这杆枪真有万夫不当之勇。又能将身上的金钱取下来,作金铇打人。遂自号文明天王,雄据着这座玉架山,大兴文明之教。这山前山后,山左山右,凡到千里之内者,皆服他的教化。这地方从来好佛,僧家最多,自文明天王在此,专与佛教作对头,故毁庵拆寺,不容许留一个和尚居住。故数百年来僧家绝迹;就间或有一两个和尚到此,民风土俗已沦入文明之化,并无一人瞅睬。这日忽闻得人传说,有四个和尚在弦歌村用四金刚开路,百千万亿韦驮显灵,引诱得这些文章礼乐的书生,与孝弟力田的百姓,依旧贪嗔好佛。气得这文明天王暴躁如雷道:“哪里来的贼秃?怎敢逞弄妖术,败坏我文明之教!”因分付石、黑二将军道:“今有四个和尚西来,他一路上专以释教欺压我儒教。你二人可把住要路,待他到时与我捉来,碎尸万段,以消我这口不平之气。”石、黑二将军领了天王之令,忙带领许多兵将把守在玉架山前,守候捉拿和尚。

  守了两日,果然远远见四个和尚,一个骑马,一个挑担,两个前后拥护行来。石将军道:

  “来了,来了!”黑将军慌忙将阵势摆开,手挺着方天画戟,大声吆喝道:“妖僧快下马受缚!”小行者看见,忙叫沙弥将唐长老的马头带住,耳中取出金箍铁棒在手,迎将上来道:“你是什么人?怎敢青天白日在此短路?”黑将军道:“我乃文明天王驾前先锋黑将军!奉天王命令,拿你和尚去受死。怎说短路?”小行者道:“你做你的天王,我做我的和尚,我过路和尚又不犯你天王之法,为何拿我去受死?”黑将军道:“你既是过路和尚,就该悄悄过去。为甚逞邪术弄金刚开路,韦驮显灵,哄骗愚民斋供,以乱文明之化?你还说不犯法无罪!”小行者道:“金刚、韦驮原是我佛门护法,怎为邪术?斋供是众善人喜舍,何为哄骗?我大唐中华大国,历代礼乐文章,尚不敢上希文治,还要仰仗我佛门庇佑。你大王不知是哪洞里的妖精,学得几句之乎也者,辄敢擅称天王,自号文明,霸占此山,蛊惑百姓,又毁访我佛。我不与他计较便是他的造化了,他为何转来寻我?”黑将军听说,默默无言。石将军在旁看见,忙叫道:“莫要听这奸僧胡说,只拿他去见天王明正其罪。”一面说一面挺着一柄月牙铲,照小行者劈面铲来。黑将军见了,也挺画戟戳来。小行者笑道:“你若倚着文明之教从容讲理,还可左右支吾,迟你数日之命;若要动武厮杀,只怕目下就要身亡了。”遂将金箍棒逼开铲、戟,趁手相还。两个恶将军,一个狠和尚,在山前一场好杀。但见:


  铲去棒来,棒来戟去。铲去棒来,好似明月半轮撑玉柱;棒来戟去,犹如犁星双角驾金虹。两个恶将军,前一铲,后一戟,紧紧夹攻狠和尚;一个狠和尚,左一棍,右一捧,轻轻抵住恶将军。将军口说文明,满腔恶毒气未见文明;和尚言虽慈善,一片杀人心何曾慈善。搅做一场,天昏地暗;喊成一片,地动山摇。不知哪世冤家,亡生赌斗;大都今生孽障,舍死相持。横斜两处,战成三足香炉;粗细中间,杀出一条扁担。


  三个人杀了半晌,虽也未见输赢,只觉金箍棒重,铲、戟招架不来。石、黑二将军渐渐有几分败阵之意,早有跟来兵将飞报与文明天王道:“来的和尚甚是利害!使一条金箍铁棒飕飕风响,石、黑二将军齐出夹攻,杀他不过,将要败阵了。求天王发兵救应。”天王听了叹息道:“释教未尝无人,只可惜走的路头差了,待我来细细教训他!”因叫鞴马,左右忙牵过一匹马骓马来。这马原是楚霸王骑的,虽同楚霸王死在乌江,而精灵不散,仍成良马。文明天王自雄据此山,没有乘坐,遣人天下求马。虽有穆王的八骏,然止好备和銮饰文明之象,却非英雄临阵之物。故遂选了这匹乌骓马乘坐。这日,马卒牵到,文明天王先在架上取了那枝文笔在手,然后飞身上马,马前打着一对龙旗,旗上写着两行金字道:


  大展文明以报圣人知我,

  痛除仙佛使知至教无他。


  又一对凤旗,旗上也写着两行金字道:


  身困野中隐显呈天地之祥,

  名标阁上生死绝春秋之笔。


  又带领着许多兵将,一齐涌出山前。

  此时,石、黑二将军已支持不住,渐渐退到山脚下。听见天王自引兵来,又重新耀武扬威复杀过来。小行者看见,嘻嘻的笑起来道:“你这两个软东西,才战得几合,已似鼻涕一般,想是哪里去搓了一阵,又硬起来。不要走,吃吾一棒!看你还是硬还是软?”举棒劈头就打。石、黑二将军忙用铲、戟架住道:“和尚不得无礼!我文明天王的御驾已到了。你这几个和尚的死期将近,还要说甚寡嘴?”小行者还打帐答他,早金鼓齐鸣,绣旗开处,文明天王一骑马早已冲出阵前。石、黑二将军看见,就乘机从两旁退去。小行者知是文明天王,便横着铁棒大叫道:“那骑马的!我看你文绉绉,气昂昂,装模做样,莫非就是甚么文明妖精么?”文明大王听见大笑道:“好野和尚!你既能弄金刚开路,韦驮显灵,又能用这条哭丧棒抵敌石、黑二将军,也要算做个有用之才,为何身陷异端?殊为可惜!今既有幸得遇我文明天王,便该弃邪归正。如何不思追悔,尚逞强梁,反叫我是妖精?”小行者道:“野妖精,你既冒文明之名,也须知文明之实。当时尧舜称文明者,身穿衮服,头戴冕旒,谓之衣冠,伯夷秩叙,百夔治音,谓之礼乐;河出图,洛出书,谓之文章;天下雍雍熙熙,谓之文明,方不有愧。你今躲在山坳里,上无宫室,下无官寮连宇,不知你识与不识文明在哪里?你看我这条铁棒将邪魔打尽,独标我佛的清净,方是真文明。”文明天王笑道:“你拿着这根铁棒,便以为英雄豪杰,不知这正是你取死之物也。我若用刀剑与你对敌,拿了你也不为希罕。我只将手中这枝笔儿与你斗三合,你若斗得我过便饶你过去;倘或被我捉住,那时细细割切,你却莫要反悔。”小行者道:“这个自当奉承,且看你的手段如何?”说罢,又举棒当头打来。文明天王将手中这枝笔扯长做一条枪,轻轻拨开棒,就照脸回刺一枪来。小行者也用铁棒抵挡。只斗得三合,文明天王就拨马而回,小行者随后追来。

  文明天王因在身上取下一个金钱铇来,扭转身躯照小行者劈头就打。小行者眼明手快,急将金箍棒一隔,恰恰打在金箍捧上,当的一声响早已迸在地下。说不了又是一铇打来,小行者又是一棒隔去。文明天王看见惊讶道:“这和尚看他不出,倒也有三分手脚。”遂将浑身的金钱铇雨点一般打来。小行者将棒团团使开,就象一道寒光在地下滚,井不见人,那金钱就像寒星一般当当的迸了满地。文明天王看见无数金钱铇并无一个打在小行者身上,倒转欢喜道:“好个精细和尚!”因拨转马头问道:“我且问你,你这和尚叫甚名字?哪里修行?几时得道?可细细说来。”小行者唤道:“我的儿,你只道我孙老爷是贪财的和尚?指望将这些金钱铇打倒我?怎知我彻底澄清,一丝不染,笑你枉用心机,有何用处?这也不怪你,总是你不知我的出处,听我说与你:


  东南有山名花果,天地灵苗石一朵。

  先天曾产佛祖宗,后派儿孙又生我,

  幸喜家传大道成,下地上天无不可,

  白虎拿来守石门,苍龙拿住镇山左,

  千山妖怪尽投降,十殿阎王没处躲,

  瑶池宫里醉蟠桃,玉帝门前落金锁,

  孙家铁棒久知闻,履真小圣声名播。

  自从仙祖劝皈依,方把放心收拾妥,

  奉师西行见如来,拜求真解救偏颇,

  只道西天有善人,何期撞着你一伙,

  假以文明辟异端,实欲杀人并放火,

  恶人恶满要消除,偏要招灾与揽祸,

  施我金钱不爱财,文笔如花空袅娜,

  斩平邪教作慈悲,只要天王头一颗。


  天王听了,呵呵大笑道:“你原来是东胜神洲花果山天产石猴孙行者的子孙?你那老猴子当初大造化,值我未曾开教,被他侥幸成功去了。你这小猴子今日却晦气撞见我,万万不能侥幸了。若是有些灵性,师徒们快去商量,弃去邪魔,逃归正教,早早养起头发做我的良民,尚可保全残喘,以度余生;倘执迷不悟,我也不用刀剑杀你,只将文笔书你作妖僧,写你作外道,几个字儿压得你万世也不能翻身。”小行者笑道:“说也没用,请试压压看,且看压得倒压不倒,再作商量。”文明天王道:“我却怜你是个有用之才,不肯轻易加害,你倒自家要寻死。既要我压,有何难哉!”遂将手中文笔往空一掷道:“着!”那枝笔早飞飞舞舞向小行者头上落来。小行者见了,若要用铁棒去挡,也未必就被他压倒,因看见这小小一枝笔儿能有多重?转将头往上一迎让他落在头上,毫不歪斜,壁立直的竖着,就象一座文笔峰,虽也觉有千万斤重,只因小行者有力量,顶在头上毫不吃力,便摇头摆脑说道:“一个秃和尚弄成做尖钻了,倒好耍子!”文明天王看见压他不倒,大叫一声道:“至圣先师道通天地,文昌帝主才贯古今,岂可容异端作横,不显威灵?”叫声未绝,只见那枝笔在小行者头上就是泰山一般压将下来。小行者便觉支持不住,再将铁棒去拨时,就如生成,哪里拨得他动!不一时压得力软筋麻,竟挫倒在地。文明天王大笑道:“小猴子,你的英雄何在?”遂喝一声:

  “绑了!”旁边兵将就一齐拥上,你绳我索将他手脚都缚倒。猪一戒与沙弥初时看见小行者战败石、黑二将军,又见文明天王的金钱铇打他不倒,俱赞叹道:“大师兄果有法力!”到此时,忽见被文明压倒,众妖精捆缚,二人急了,只得一个掣出钉耙,一个展开禅杖,也不顾师父、行李,大叫道:“妖精休得犯我师兄,我来也!”遂两路杀来。石将军看见,忙用铲抵住猪一戒;黑将军看见,忙用戟接住沙弥。两对儿战有十余合,文明天王看见没有输赢,便取下两个金钱,照二人头上打来。二人都不曾防备,沙弥恰被打在头上,当不得一跤跌倒,早被黑将军捉住;猪一戒闪得快把头躲过,不料长嘴撤不及,打着金钱,连牙齿都打去两个,大叫一声:“不好了!”丢了钉耙,掩着嘴只是哼。石将军看见,赶上前一把掀翻,也叫兵将捆了。

  唐长老在马上,看见三个徒弟皆被捆缚,自知不免,转策马上前向文明天王道:“从来三教并行。天王自行文教,贫僧自尊佛法,各不相碍。天王何苦定要灭我善门?”文明天王道:“盘古开天,来尝有佛,何况妖僧?快与我拿下!”兵将得令,又将唐长老横拖倒曳扯下马来,也用索子绑了。文明天王一眼看见那匹龙马,便惊问道:“你这和尚怎么倒有这匹好马?”唐长老道:“此马果非凡马,实乃昔年负河图出孟河的那匹龙马。因贫僧上西天无脚力,故大小徒向龙王借来。”文明天王听了大喜道:“我一向要寻一匹龙马,再无称意的,只得权用这匹乌骓,谁知你这妖僧却骑一匹龙马!此马既负河图,乃文明之马,正合驮我文明之主。你这妖僧怎强占乘坐?是异端而辱圣门,罪不容于死矣!”说罢,遂下了乌骓,跨上龙马,十分得意。命众兵将绑缚着四个和尚,并钉耙、禅杖、行李,鸣锣掌号,打得胜鼓回山。

  原来这玉架山天生成一间大石屋,文明天王又叫人锥凿一番,竟成了一间石殿。文明天王回到殿上坐下,石、黑二将军押过四个捆绑的和尚放在殿前。文明天王因捉了四个和尚,又得了一匹龙马,心下快活,且不发落,就叫排宴来吃。宴来时,大觥大爵,满斟满饮,不一时吃得醺然大醉,就要进后殿去睡。石、黑二将军忙禀道:“四个和尚尚未发落。”文明天王道:“且绑在后洞,待我明日细细审问定罪。”二将军又禀道:“天王的文笔尚在和尚头上,恐怕后洞过夜损伤。”文明天王道:“那小猴子捆得紧么?”二将军道:“捆得紧。”文明天王道:“既捆得紧,可再加上一条粗绳。将文笔取来还我。”二将军领命,又用一条粗绳加捆在小行者身上,然后去取那枝文笔,谁知那枝小小文笔就有万斤之重,莫想拿得动。上前禀道:

  “小将力薄,取那文笔不动。”文明天王大笑道:“你二人虽也曾沾些墨水,止能亲近文人,自却一窍不通,怎生拿得动。”随走到殿前,轻轻在小行者头上将文笔取将下来,又分付小心看守门户,竟进后殿去睡了。石、黑二将军领了天王之命,遂叫兵将将四人抬入后洞最深之处,重又捆在柱上,方各自散去。

  却说唐长老见四人绑在一处,不觉叹息道:“死生梦幻,固不足惜,只可惜一场大愿未能完成。”小行者道:“师父的道心怎这等不坚,小小折挫便嗟叹起来?”唐长老道:“不是嗟叹,以你这等本事,还被他轻轻压倒,文人之笔真可畏也!”小行者道:“文人之笔虽然可畏,也只一时,却也作准他不得。”唐长老道:“怎么做准他不得?”小行者道:“象方才压在我头上挪移不动,便是铁笔,几几乎将我压杀!你看他这一会为贪几杯酒,擅自移动,我又可以自由自在矣!”唐长老道:“徒弟呀!笔虽移去,你看这些索绳,大结小结,就有千手也难解脱,怎说个自由自在?”小行者道:“师父全不知道,结无大小,只要会解。不会解千劫犹存,会解时片言可脱。师父不消着急,到夜里包管你解开走路。”唐长老听了似信不信,便不言语。猪一戒乱嚷道:“你这话只好宽师父的心罢了!你既捆着手会解这些绳索,为何散着手倒被他一枝笔儿压倒了?”小行者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我虽凭着自性中的灵明参通了天地的道理,做了个真仙,然从小儿却不曾读书,那些诗云子曰弄笔头舞文的买卖,实是弄不来,故一压就被他压倒了。如今笔既移去,这些绳索不过吹灰之力,愁他怎的?”猪一戒忽然想起道:“师兄说的虽是大话,却也有些影子。”沙弥问道:“有甚影子?”猪一戒道:“我前日在鬼国被黑孩儿绑缚得紧紧的,忽然一齐断了,莫非就是这个道理?”小行者道:“那虽是念彼观音力,却也正是这个道理。兄弟,你还做得和尚,有些悟头。”大家说着,早已天晚入夜。猪一戒性急道:“捆了这半日,眼中已散过花了,快些解结罢。”小行者道:“兄弟莫言语,不要走了风。”一面说一面将身一小,早已脱出绳来道:“兄弟,如何?”猪一戒见小行者散手散脚在面前说话,忙叫道:“好哥哥!快救我一救。我捆得紧些,这会手脚都麻了。”小行者道:“莫要慌,且解了师父看。”摸到唐长老面前,在绳索上吹了一口仙气,那些绳索就象刀割的一般都散开了。解脱了唐长老,再复回身来解猪一戒;不料洞中黑暗,转先摸着沙弥,就顺便解了沙弥。猪一戒听见先解沙弥,急得乱嚷道:“这猴子忒也惫懒,我手脚捆麻了,叫你先解,倒把我丢在后头,真不是人。”小行者道:“求我解转要骂我,我偏不解,看你怎样?”猪一戒听见说不解他急了,忙叫道:“好哥哥!我是个蠢人,不要与我一般见识,我骂你正是求你。”唐长者听不过,叫声:“履真,也与他解了罢。”小行者道:“造化了这呆蠢才!不是师父说,一千年也不解你。”也就照他身上吹了一口气,把绳索脱去。那呆子一时手脚轻松,满心欢喜道:“哥哥呀,象你这样装腔作势勒掯人,真也可恼,若看起你这解法来,实是亏你,就是用刀割也要半日。”唐长老道:“解虽解得好,只是黑洞里人生路不熟,怎生出去?”小行者道:“师父你们且莫动,待我去看明方向,寻个灯火照路,方好来领你。”遂悄悄走了出来。

  洞虽深,一路却无人看守,到了前殿也空落落的。再走到宫门一看,方见有许多兵将鸣锣击鼓的在那里巡守,灯火点得雪亮。小行者摇身一变,变做个一般的兵将,走到灯火多处,提了一个就走。众兵问道:“你拿灯哪里去?”小行者道:“洞后无人把守,我拿去照照看。”众兵笑道:“洞后无门,照他做甚?”小行者道:“洞后可知无门!大王临睡还分付我,洞后绑着四个和尚,好生看守。我拿灯去照照差了什么?”众兵将道:“小心些好,由你,由你!”小行者提着灯笼往里就走。走到殿上,只因天王酒后要睡,不曾发放,钉耙、禅杖、行李,还丢在殿后。小行者看在眼里,又往后走。走到着后四下一看,果然无后门,只有一带山冈略觉低些,可以爬过。小行者看定了,因踅身回到后洞中,叫猪一戒与沙弥二人走到前殿,将行李、兵器收拾了,拿到后边山冈下;又走到洞里领了唐长老出来,说道:“你们三人在此老等,待我找寻了龙马来好走路。”唐长老道:“徒弟小心!切不要惊动了天王方好。”小行者道:“师父但放心,若要做好人便繁难,只学做这撬摸贼儿也还容易。”忙提着灯儿找寻到厩中,只见龙马与那匹乌骓同拴在一槽。小行者走到厩中,轻轻将龙马的缰索解开,牵了出来,才牵到后面山冈边,不料那乌骓马见龙马去了失了伴儿,忽然长嘶起来,将这文明天王惊醒,便问道:“为何半夜马嘶?莫非今日得来的那匹龙马蹄蹑乌骓?可快去看来。”众近侍慌忙爬起来取灯去看。看了来报道:“大王,不好了!厩中只有乌骓嘶鸣,那匹龙马不见了。”文明天王听了大惊,慌忙爬了起来道:“龙马走了,这四个捆绑的和尚莫非逃脱了?”快传令众人去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儒自归儒,释还从释。


  不知唐长老师徒逃得脱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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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后西游记



第二十四回 走漏出无心 收回因有主


语云:
  道道道,有真窍,窥见其门委实妙。有欲也灵通,无欲更深奥,信手拈来无不肖。难将蠡测海,莫以管窥豹,下士从来只会笑,岂识圆中颠与倒?荒荒唐唐是真传,游游戏戏乃至教。自古真人不露形,所以取人不如豹。何不卮言猎大名?何不卮言收速效?已知富贵不可求,莫若从吾之所好。


  却说小行者偷牵了龙马,到后洞山冈边扶唐长老骑上,加上一鞭跳出山冈,又撮了行李到山冈外,叫猪一戒挑着,然后与沙弥纵身跳出,赶上唐长老,护持而行。才走不上一里多路,后面文明天王因寻不着四个和尚,早点了兵将,跨上乌骓,锣鼓喧天,灯火耀目,飞风一般赶将来。小行者叫猪一戒、沙弥保护着师父前行,自家却踅回身来,用铁棒挡住道:“泼妖精,赶人不可赶上。我们昨日让你赢一阵燥燥皮,今日可知趣,悄悄回避,你也算是十分体面够了!怎又不知死活来赶我们做甚?”文明天王赶得气喘吁吁,大骂道:“我把你这个压不死的贼猴头!既被我拿住捆绑,就是我的囚犯;怎敢弄邪术割断绳索,盗马逃走?真死有余辜!快快自缚请罪,还有可原。若恃蛮不伏,我只一笔压倒,叫你粉骨碎身。”小行者道:“我昨日是试试你的手段,让你压一遭游戏游戏,怎就认真?你看今日再能压我么?”随举金箍棒劈头打来。文明天王以文笔枪急架相还,这一场赌斗与昨日大不相同:


  一个要报压身捆绑之仇,恨不一棒将头颅打成稀屎烂;一个要正盗马逃脱之罪,只愿一枪将胸脯穿个透心明。一个怪异端坏教,打点安放玉笼擒彩凤;一个辨真心拜佛,只思顿开金锁走蛟龙。去的心忙,棒似飞雷留不住;捉的性急,枪如骤雨拨难开。枪到处焰焰辉辉,疑有文光飞万丈;棒来时沉沉重重,果然佛力广无边。昨日狭路相逢,既难轻放;今朝腾云起上,岂肯容情。不见输赢,正是棋逢对手;难分强弱,果然将遇良才。


  二人斗了半日,不分胜负。文明天王暗算道:“这泼猴棒法精纯,难以取胜,莫若还是压他为妙。”把手中枪虚晃一晃,撤转身连发几个金钱铇,哄得小行者用棒去隔铇。他却把枪仍缩成一枝文笔,望空中掷去,要照小行者当头压来。小行者原有心防他,一眼见文笔抛起,也不等他落下来,便先拨开金铇,一个筋斗早跳在半空之上,及文笔落下时他已走了。文明天王看见,仍接住文笔大笑道:“好个贼猴子,任你走罢!我且拿住那三个,看你走到哪里去?”将那乌骓马一拎,如风一般从后赶来。猪一戒与沙弥虽然保护唐长老前行,却记挂着小行者,不住回头观看,尚走不远。忽见文明天王一骑马赶来。那一戒、沙弥昨日被金铇打怕,绑缚难挨,先慌了手脚,也顾不得师父,竟自驾云走了。文明天王赶上唐长老,一手抓住提过马来,等后面兵将赶到,方摔下马来道:“绑了!”又分付牵了龙马,然后回山。到了殿上,就叫押过唐长老来跪下,问道:“我昨日因一时醉了,未曾审问定罪,怎敢擅自脱逃?我且问你,是哪里妖僧,叫甚名字?那走了的三个又是何人?实实供招,免我动刑。”唐长老道:“贫僧法名大颠,道号半偈,乃南瞻部洲大唐国潮州人氏。奉大唐天子钦差,往西天雷音寺见我佛如来,拜求真解。昨日路过宝山,并无干犯,不知大王有何罪责苦苦见擒?”文明天王道:“你不为良民,而为妖僧,一罪也;逞弄幻术,诈骗饮食,二罪也;既被捉来,自应听审领罪,怎擅自逃走?三罪也!怎说并无干犯?你且说那三个是你甚人?”唐长老道:

  “一个叫做孙履真,是我大徒弟;一个叫做猪一戒,是我二徒弟;一个叫做沙致和,是我三徒弟。”文明天王道:“他三个既是你徒弟,为何不顾你竟自走了?”唐长老道:“此不过暂避大王之锋耳,岂有不顾之理?况他三人颇能变化,或者此时原变化了暗暗在此保护,也未可知。”文明天王道:“什么变化?不过是些邪术。我且问你,昨夜捆绑甚牢,却用什么妖术得以脱去?”唐长老道:“我那大徒弟乃石中天产,心上家传,有七十二般神通,要解昨夜那样捆绑绳索,只消用吹灰之力。此乃佛法无边,怎说妖僧幻术?”文明天王笑道:“他既有这等本事,为何昨日被我一枝笔儿几乎压死?今日见我文笔影儿又走得无影无踪!”唐长老道:“道足驱魔,魔亦有时而障道;魔虽害道,道终有力以除魔。大王虽得意于前,未必不失意于后。”文明天王道:“好硬嘴和尚,身已被擒,早晚受戮,还争口舌之利,此佛法所以乱天下也。我文明正教也不与你斗口。我昨日只道你四个和尚身心安静,故但将你束缚在此,谁知你还是一群野马,被你弄虚头走了。我如今也不用绳索捆绑,只用这枝文笔放在你头上,你师徒若有本事再逃了去,我便信你佛法无边;若是逃不去,那时领死,再有何辞?”分付松绑。众兵将得令,遂将唐长老扯起来,将绳索解去。唐长老身体既松,便不复跪,竟扭转身盘膝而坐。文明天王恐怕他弄手脚,忙将文笔直竖在他顶上。唐长老虽是和尚,幼年间却读过几本儒书,今又参观经典,故顶着那枝文笔尚不十分觉重,转动得以自如。石、黑二将军看见,忙禀文明天王道:“那和尚顶着文笔不见十分吃力,恐怕他又要弄虚头!大王,还须捆绑起来。”文明天王道:“捆绑昨既无用,今复何为?若要过虑,莫若加上一个金锭。”因走下殿来,将文笔拿起,先把自己头上金锭取下来,放在唐长老头顶当中,再用文笔压在金锭之上,就象砌宝塔的一般,唐长老一时便觉转动繁难。文明天王看了方鼓掌大笑道:“似这等处置,便是活佛亦不能逃矣!”遂发放了众兵将,自家走入内殿不题。

  却说小行者一时着急,跳在空中,后见师父复被众兵将拿去,就是落下来解救,又恐怕被他文笔压倒,只得忍住。不一时,猪一戒与沙弥也寻将来,会在一处,大家商量道:“师父拿去,定然捆缚,日间料难下手,还是夜间稳便。”小行者道:“下手定要夜间,但今日尚早,待我变化了,下去探听个消息。打点停当,便好下手,省得临时那夜里黑魆魆去摸。”沙弥道:“有理,有理!”小行者收了金箍铁棒,按落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蜜蜂儿飞进宫来。才飞进殿前,早看见唐长老头顶着文笔,在那里打坐哩!遂飞到唐长老耳朵边,低低叫声:“师父!”唐长老认得声音,知是小行者,便悄悄答道:“徒弟快来救我,这文笔甚重,我实难顶戴。”小行者道:“日里人多,须要夜间动手,你须忍耐。”说罢,仍飞了出来,现了原身,到空中报与二人道:“师父倒幸喜未曾捆绑,只是顶着那枝毛锥在头上,有些吃力。”猪一戒道:“我看他那枝笔儿也不见甚么利害!怎昨**就被他压倒?”小行者道:“不瞒贤弟说:若论我这个头儿,就是泰山也还顶得一两座起。不知有甚缘故,那些些竹管几根根羊毛到了头上,就压得骨软筋酥,莫想支撑得起,连我也不明白。”沙弥道:“师兄,连你昨日也顶不起,如今在师父头上这一日,不要压死了?须早些作计较去救他方妙。”小行者踌躇道:“正在思量,没甚计较。”猪一戒道:“若是金铇打来其实难当,我不信那点点笔儿就会压杀人?等到夜间,我包管替师父拿去就是了。”大家左思右想,不觉天晚入夜。沙弥道:

  “此时好去了。”大家弄神通,不从正门入去,就低一低云头竟落下殿前。细听着妖精没一个,只听得师父坐在地下,无聊无赖,吟诗见志哩。诗曰:


  自存佛性入空门,不向虚无挂一痕,

  万劫皮毛惟认我,大千世界已忘言。

  久知未造诗书孽,何得牵缠文字冤?

  任尔铁锋摩顶踵,此中到底不留根。


  小行者听了,暗暗不胜赞羡道:“好和尚!方做得佛家弟子。”因上前叫一声道:“师父不须嗟叹,我三人来也!”唐长老道:“来了固好,只是怎生救我?”猪一戒道:“不打紧,待我移开笔就是了。”唐长老道:“徒弟呀,莫要太看容易了,这文笔想来有些难移。”猪一戒道:

  “狠杀不过是管笔,师父怎见得难移?”唐长老道:“若果是董狐之笔,定不加在我大颠头上;今既无过加我,定是管害人之笔。你想,那害人之笔岂容轻移?”猪一戒道:“虽如此说,毕竟也有个公道,终不成单凭他一人拿起放倒!”因摸到唐长老头上,摸着了那枝笔,见长不过数寸,圆不过一指,便不放在心上,就随手要拿他起来。谁想摸着便小,及要拿起他来,就是生根一般,莫想动一动。方大惊道:“这真个作怪了!”小行者道:“呆子,快放了手再商量,不要生扭得师父不自在。”猪一戒因放了手道:“这笔若在地下,便一钉耙打得粉碎!就不打碎,拿把小锯子,锯也锯断他了;就不锯断,点把火烧也烧光了。如今竖在个师父头上,打又打不得,锯又锯不得,烧又烧不得,真教人没法奈何他。”唐长老听了愈加烦恼道:“我平生痛扫语言文字,今日却将一枝文笔顶在头上,莫说压死,羞也要羞死了。”沙弥道:“师父莫急,待我也来摸一摸,看这枝笔还是在头皮内,还是在头皮外?若在头皮内,就难处了。倘在头皮外,只消大家一齐动手将师父推倒,那枝笔便自然一跌开交了。”便用手在唐长老头皮上一摸,却未曾摸着文笔,先摸着一个金锭,因吃惊道:“这又是什么东西?”唐长老道:“那文笔初上头时,因我幼参经典,略可支持;大王见了,恐怕压我不倒,又加上这锭金子,故一发转动不得了。”沙弥道:“这大王真恶!既以文笔压人,又以财压人,一个不识字的穷和尚,如何当得起?师父一定是死了,再无别计较,只好细访他与谁人是至亲密友相好,去讨一封书来,求他笔下超生救他罢了。”小行者道:“你们不要胡说!好生看守,等我悄悄进去打探个消息来。”遂走入后殿,只见后殿中还有灯火,文明天王正吃得大醉,拥着几个宫娥在御床上酣寝。小行者见没处入头,就使个幻法揭起睡魔,在他梦中现出三千诸佛菩萨,将他围住;又使韦驮尊者将降魔杵压在他头上道:“你这泼魔!怎将文笔压我佛家弟子?若不快快取去,送他西行,我只一杵,先断送你性命。”文明天王梦中恍恍惚惚,未及答应,那韦驮尊者早又提起宝杵劈头打来,吓得文明天王魂不附体,不觉大叫一声:“打杀我也!”忽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众宫娥慌忙抱住道:“大王为何惊跳?想是梦魇。”文明天王此时惊得酒已醒了,定定神说道:“这都是四个和尚弄的幻术。”宫娥们道:“大王梦魇,怎么说是和尚弄幻术?”文明天王道:“我方才睡去,梦见三千诸佛叫韦驮将降魔杵当头打我,故将我吓醒。我想,这和尚前日在弦歌村弄韦驮显灵,骗诈饭吃,也是此种伎俩,故晓得是他。”宫娥道:“这和尚既有这样手段,也要算做有本事了。大王拿着他,何不就处死了,也完一件事;却将文笔与金锭压着他,倘或他弄神通走了,岂不连文笔与金锭都被拐去了!这叫做无梁不成反输一帖。”文明天王笑道:“你哪里知道,我拿这四个和尚,原非与他有仇定要害他性命,不过要兴我文教,灭他释教,若轻轻杀了他,谁人得知?何处传名?故我将文笔压住他,使他用尽佛法,受尽苦楚,不能脱去,方显我儒家文笔之妙。”宫娥道:“大王算计虽好,只恐小小一枝文笔有多少斤两?况他三个徒弟都有蛮力,一时拿动,却怎个区处?”文明天王道:“这个只管放心,从来文武不同途。他三个徒弟纵有蛮力,只好使枪弄棒。这枝文笔夺天地之秀气,吐山川之精华,他粗手夯脚怎生拿得动?”宫娥道:

  “他虽拿不动,倘或去拜求一个有名的文人来拿,却将如何?”文明天王道:“文人越有名,越是假的,怎拿得动?”宫娥道:“以天下之大,难道就无一个真正文人?”文明天王道:

  “就有,也是孤寒之士,必非富家。我所以又得一个金锭压着,他就拿得动文笔,也拿不动金锭。”宫娥道:“我闻他佛家中三藏真经,难道就算不得文章?”文明天王道:“佛家经典虽说奥妙,文词却夯而且拙,又雷同,又艰涩,只好代宣他的异语,怎算得文章?”宫娥道:

  “这等说起来,这枝文笔,除了大王再无人拿了?”文明天王道:“若要拿此笔,除非天上星辰;若在人间去求,除了我,就走遍万国九洲也不能够。”宫娥道:“既是这等,大王高枕无忧,请安寝了罢。”文明天王说了一会,依旧安然睡去。

  小行者伏在殿外,听了这些话,满心欢喜,慌忙走出来对唐长老说道:“师父不消愁烦,有门路了。”唐长老忙说道:“有甚门路?”小行者道:“他自供说,若要拿他文笔,除非天上星辰;我想,天上星辰惟文昌菩萨梓潼帝君是专管文章之事。即去求他,自然有个分晓。”唐长老道:“既有这条门路,须快去快来。”小行者分付猪一戒、沙弥陪伴师父,就纵云头直上九霄,来至紫微垣外,北斗高头,自下台、中台,直走到上台,方寻着文昌帝主的宫阙,只见祥云缥缈,甚是辉煌。小行者也无心观景,竟至宫门,高声叫唤。早有天聋、地哑出来问道:“你是什么人?在此吆喝!”小行者道:“快去通报,说齐天小圣孙履真来拜。”天聋、地哑将小行者看了又看道:“我帝君乃文章司命,往来出入皆是文章之士,你这人尖嘴缩腮,头上又秃又稀稀有几根短毛,不僧不俗,又非儒士,怎敢来拜我帝君?不便传报。”小行者道:“你这两个残疾人,聋的聋,哑的哑,真不晓事。玉帝家里尚凭我直出直入,何况你家!再不通报,我就直走进去了。”天聋、地哑见他说的话大,没奈何只得进去见帝君禀道:“外面有一个楂耳朵雷公嘴的和尚,自称孙小圣,要拜见帝君,不敢不禀。”梓潼帝君道:“孙小圣想是孙大圣的子孙了?但他是释教,我是儒宗,两不相干,来拜我做甚?莫非要我替他做疏头化缘?”心下疑疑惑惑,只得叫请进来。小行者见请,就走到殿上与帝君相见。见毕,分宾主坐下。帝君先问道:“我闻小圣皈依佛教,身心清净,不事语言文字。今不知有何事垂顾?”小行者道:“不瞒帝君说,学生做和尚果是身心清净;只是老帝君既为文章司命,取掌天下文枢,自当片纸只字不轻易假人,怎么妄将文笔轻付匪人?以致颠倒是非,压人致死!老帝君未免也有漏失疏虞之罪了。”帝君听了惊讶道:“小圣差矣!小星职司笔墨,所有文字,尽可稽查。现今奎壁皆存,璇玑不失,怎说妄将文笔轻付于人?这文笔何在?匪人为谁?小圣既来说是非,这是非毕竟要个明白。”小行者道:“老帝君不要着忙,若没有文笔匪人,我也不来了。老帝君可细细思量,曾将文笔与谁便知道了。”帝君道:“小星从不以文笔与人,没处去想。小圣必须说明。”小行者道:“定要我说,我就说也不妨。玉架山文明天王这枝笔好不利害!若非老星君与他,再有何人?”帝君道:“小圣一发差了!我晓得什么玉架山?又认得什么文明天王?我家的朱衣笔、点额笔、研朱笔、生花笔、天山笔、倚马笔,即相如的题桥笔、张敞的画眉笔,并萧何的刀笔,枝枝皆在。我又有什么笔与人?”小行者道:“老帝君不必着急,既有簿记,可叫人细细再查。”帝君道:“这些笔日日用的,就查也没有。”小行者道:“有与无,再查查看何妨?”帝君只得又叫天聋、地哑去查。天聋、地哑查了半晌,回来复道:“有,是还有一枝笔失落在外。”帝君大惊道:“还有何笔失落在外?”天聋、地哑道:“还有枝春秋笔,是帝主未管事之先,就被人窃去。因世情反复,一向用他不着,故因循下来不曾找寻。今日孙小圣所见的,想就是他了。”小行者听了笑说道:“老帝君斩钉截铁说没有,如何又有了?”帝君甚是没趣,叫天聋、地哑再查,是何人遗下,又是何人窃去。天聋、地哑又去查来,说道:“这枝笔是列国时大圣人孔仲尼著春秋之笔,著到鲁昭公十四年西狩时,忽生出一个麒麟来,以为孔仲尼著书之瑞,不期樵夫不识,认做怪物竟打死了。孔仲尼看见,大哭了一场,知道生不遇时,遂将这著春秋之笔,止写了‘西狩获麟’一句,就投在地下不著了,故至今传以为孔子春秋之绝笔。不料这麒麟死后,阴魂不散,就托生为文明天王。这枝春秋笔,因孔子投在地下无人收拾,他就窃取了,在西方玉架山大兴文明之教。不知何故得罪孙小圣,今日来查。”帝君就向小行者致谢道:“小星失于检点,多有得罪,但其事在小星受职之前,尚有可原,乞小圣谅之。”小行者道:“这都罢了,只是他如今将这枝文笔压在我师父头上,不能移动;我想,牵牛要牧童,这枝文笔我们粗人与他不对,还请老帝君替我去拿拿。”帝君道:“这不打紧。”遂分付天聋、地哑到斗柄上唤魁星。二人领命,不多时唤了魁星到来。只见那魁星生得:


  头不冠,乱堆着几撮赤毛;脚不履,直露出两条精腿。蓝面蓝身,似从靛缸内染过;黑筋黑骨,如在铁窑里烧成。走将来只是跳,全没些斯文体面;见了人不作揖,何曾有诗礼规模?两只空手忽上忽下,好似打拳;一张破斗踢来踢去,宛如卖米。今侥幸列之天上,假名号威威风风自矜曰星;倘失意降到人间,看皮相丑丑陋陋只好算鬼。


  那魁星跳到面前,也不拱手,也不作揖,也不言语,只睁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睛看着帝君。帝君道:“当时孔圣人有一枝春秋笔,被麒麟妖窃去,在玉架山为王;今将此笔压在唐僧头上,不能转动,你可去与我取来?那麒麟虽然得罪小圣,但念他是人间瑞兽,曾为大圣人呈祥,名著春秋,今在玉架山也只兴我文明之教,并未失本来,不可伤他性命,只取了文笔叫他隐去,以待圣人之生。”魁星领命,就跳着要去。小行者道:“且慢!那枝文笔既有来历,必要个有来历之人方才拿得。我看此兄嘴脸行状,也与小孙差不多,不象个文章之士。他若拿得动,我小孙早早拿去了。还是烦老帝君亲自走走吧。”帝君笑道:“凡人不可看貌相,海水不可用斗量,他乃天下第一文星,小圣不可轻觑。”小行者道:“我前日打从中国来,看见那些秀才们一个个都是白面孔,尖尖手,长指甲,头带飘飘巾,身穿花花服,走路摇摇摆摆,自然是个文人;若说此兄是第一文星,我小孙也要算做第二了。”帝君道:“小圣有所不知,那些人外面虽文,内中其实没有。魁星外面虽然奇怪,内实满腹文章,小圣快同去取了文笔,救你师父西行,不可耽搁误了程期。”小行者见帝君再三说明,方才谢了,同魁星驾云到玉架山来。此时尚未天明,二人落到殿前。殿中原是黑暗,不道魁星一到,满身精光灿烂,直照得殿中雪亮,早看见唐长老头上顶着一枝文笔,盘膝而坐,旁边猪一戒、沙弥守护。魁星想道:“就是这枝笔了。”走近前去,再细细观看,只见那枝笔:


  尖如锥,硬如铁,柔健齐圆不可说,入手似能言,落纸如有舌。不独中书尽臣节,小而博得一时名,大而成就千秋业。点处泠泠彩色飞,挥时艳艳霞光掣。一字千钧不可移,方知大圣春秋绝。


  魁星看了又看,点头再四,知是一枝名笔,便满心欢喜。他且不拿,先在殿中东边跳到西边,西边又跳到东边,直舞得文光从斗中射出,然后趁势用右手将文笔一把轻轻抓起,忽见文笔下面又有一个金锭,他就顺便用左手取起,在殿中跳舞个不住。

  唐长老此时头上就象去了泰山的一般,十分松快,忙抖抖衣服,爬起身来,向魁星合掌称谢。那魁星只是跳舞,全然不睬。猪一戒与沙弥看见,忙走到后洞寻了行李出来,又走入厩中牵出龙马,对小行者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小行者道:“为人行止,必须明白。岂有个来不参去不辞之理?”因取出铁棒拿在手中,走到后殿门前大叫一声道:“麒麟儿快起来!我们拿了文笔,取了金锭,要去了。”文明天王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叫麒麟儿,早吓得他魂不附体。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开了门跑到前殿。早看见魁星左手拿着金锭,右手拿着文笔,在殿上跳舞,便捶胸跌脚的指着小行者大骂道:“好贼猴头!我数百年的辛苦开山,被你一旦毁坏了,真可痛恨!”小行者笑道:“我的儿,且不要恨,若论起律法,作盗窃圣人春秋铁笔,私立文明,就该死罪。因文昌帝君念你是个瑞兽,不忍加刑,叫你早早隐去,以待圣人之生。故我饶了你,是你的大造化!理该谢我,怎还要骂我?倘再不识好,我就一铁棒叫你再去投胎。”数语说得文明天王闭口无言,果然退入后殿,收拾归隐去了。小行者方谢别魁星,扶师父上马,同猪一戒、沙弥挑行李西行。魁星又跳舞了一回,见唐僧师徒去了,方拿着笔、锭回见帝君缴旨。帝君就将二物赐与魁星,故魁星手中至今常持二物。正是:


  非其所有终乌有,虽说虚无安得无。


  毕竟不知唐长老西行还有灾难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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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后西游记



第二十五回 莽和尚受风流罪过 俏佳人弄花月机关



  诗曰:
  慢言才与色知音,还是情痴道不深,

  清酒止能迷醉汉,黄金也只动贪心,

  尘埃野马休持我,古庙香炉谁诲淫?

  不信请从空里看,不沾不染到而今。


  话说唐长老,亏小行者请了魁星来,拿去文笔,得脱魔压之苦,又复西行。一路上春风吹马,晓月随人,历尽艰辛。忽一日,行到一个半山半水之处:山不甚高,却滟滟如笑;水不甚深,却溶溶生波。又间着疏疏的树木,又遇着温和的天气,又行的是坦坦的程途。师徒们甚是欢喜,放马前行。又行了数里,忽有一阵风来,吹得满鼻馨香。唐长老在马上问道:

  “怎这阵风这等馨香?”小行者道:“我记得诗上说:风从花里过来香。想是前边有甚花草馨香,故吹来的风也馨香。”唐长老道:“这一说最近情理。”猪一戒道:“师兄的时运好,说来的话不论有理无理,师父就信。”小行者道:“好呆子,我说的哪句话没理,是师父偏听了,你就讲。”猪一戒道:“你方才说,这风香是花草香,似乎有理;也要想想,此时春已深了,梅花开过,不过是桃花、李花、杏花、梨花,哪能香得如此浓艳?就是最香的幽兰也不能到这个田地。”小行者道:“既不是花香,你就说是什么香?”猪一戒道:“据我想来,或者是人家做佛事烧檀香。”小行者道:“胡说!这荒郊野外,又没个人家,谁做佛事?”猪一戒道:

  “若非烧檀香,就是麝香。”唐长老在马上听了道:“这一会香得一发浓了。猪守拙说是麝香,倒也不为无据。古人诗曾说:麝过春山草木香。”沙弥道:“大家不须争论,天色将晚,快快走,一路看去便见明白了。”小行者道:“这话说得是。”就将马加上一鞭,大家相赶着一路看来,哪里有一朵花儿?莫说没人家烧檀香,也不见一个香麝过。只是那风吹来愈觉香了,大家惊以为奇。沙弥道:“这闲事,且去丢开。渐渐天晚,速寻个人家借宿要紧。”大家又行了几里,忽望见正西上,斜阳影里,垂柳阴中,露出一带画楼,甚是精丽。小行者道:“有宿处了。”遂忙忙赶入柳阴中,望画楼前来,到了楼前一看,自见垂柳深处,一块白石上铺着红毡,毡上坐着一个美人,在那里焚香啜茗,赏玩春色。旁边立着三个侍儿,一个穿红,一个穿绿,一个穿黄,俱有风采。原来一路的香气,都是那美人身上一阵阵吹来。目看那美人,生得:


  瓠齿樱唇白雪肤,春山黛绿晚云乌,

  忽闻巧笑忽留盼,任是无情骨也酥。


  唐长老师徒正欲上前借宿,看见是个标致的美妇人,却就缩住脚不好开口,便思量另寻人家。争奈此地虽有几家,却四远散住,不便又去。挨了一会,天渐黑了,月色早明。唐长老不得已,只得叫徒弟:“你们哪个去借宿?”小行者不开口,沙弥也不做声,猪一戒看见道:“都似你们这等装聋作哑,难道叫师父在露天过夜?作我老猪不着,待我去。”便放了行李,抖抖衣裳,走上前朝着那美人打个问讯道:“女菩萨,和尚问讯了。”那美人也不起身,也不还礼,叫侍儿问道:“长老有甚话说?”猪一戒道:“家师乃大唐钦差,往西天拜佛求解的。今日路过宝方,因天色已晚,赶不上宿头,欲求借尊府权住一宵,明早即行。万望女菩萨慈悲。”那美人听了方自说道:“借宿倒有旁屋,只是我女流家怎好留你们男僧在家宿歇?”猪一戒道:“虽然不便,只是天黑了没处去,事出无奈,求女菩萨从个权罢。况我家师俱是受戒高僧,我们三个徒弟皆是蠢汉,又人物丑陋,女菩萨也信心得过。”那美人道:“既是这等说,只得从权了。可请过来相见,但不可罗唣。”猪一戒见美人肯了,慌忙跑到唐长老面前请功道:“那女菩萨说,女流家不便,再三不肯留。亏我伶牙俐齿,方说肯了,快过去相见。大家须要老实些。”唐长老听了,就走到石边深深问讯道:“贫僧失路,多蒙女菩萨方便,功德无量!”那美人道:“借宿小事,何劳致谢。”立起身来,袅袅婷婷如花枝一般走了进楼,然后叫侍儿请他师徒四众进去。唐长老走到楼下一看,只见那座楼画栋雕梁,十分华丽。怎见得?但见:


  金铺文石,玉裹香楠。房栊前,掩映着扶疏花木;几案上,堆积着幽雅琴书。雕栏曲楹,左一转,右一折,委宛留春;复道回廊,东几层,西几面,逶迤待月。奇峰怪石,拼拼补补,堆作假山;小沼流泉,凿凿穿穿,引成活水。帐底梅花,香一阵,冷一阵,清清伴我;檐前鹦鹉,高一声,低一声,悄悄呼人。明月来时,似曾相识直窥绣户;春风到处,许多软款护惜残花。玉阶前,茸茸细草,如有意衬帖闲行;妆台畔,曲曲屏风,恐无聊暂供依倚。锦堂上坐一坐,尚要销魂;绣阁中荡一荡,岂能逃死?


  那美人请他师徒四众到堂中坐下,又重新入去,换了一套华丽衣服,装束得如天仙一般,再到堂中与他师徒们见礼道:“寒家女流,不敢轻易留人。适闻这位师父说,是往西天见活佛求解的,定是高僧,故此冒嫌相款。但不知四位老师父大号,果是往西天去的么?”唐长老合掌答道:“贫僧法名大颠,蒙唐天子又踢号半偈,实是奉旨往西天见佛求解,怎敢打诳语?”就指着他三人道:“这是大小徒孙小行者,这是二小徒猪一戒,这是三小徒沙弥。本不当擅造女菩萨潭府,只因天晚无处栖身,万不得已,使小徒唐突。但求外厢廊下草宿一夜足矣,怎敢深入华堂?如此郑重,造福不浅矣!”那美人道:“既果系圣僧,理当供养,又何嫌何疑。”因命侍儿先备上茶来。不一时,新奇果品,异样点心,堆列满案。侍儿又奉上香喷喷的新茶,请他师徒四众受用。美人虽不同吃,却也不进去,就坐在旁边相陪。唐长老见皆是贵重佳味,不敢多吃。小行者也只略略见意,沙弥还假斯文;惟有那呆子尝着滋味,便不管好歹任意乱嚼。唐长老不住以眼看他,他只推看不见,吃个尽情。

  须臾茶罢,收去候斋,大家闲坐。此时堂中并不焚香,只觉异香满室。唐长老因问道:

  “请问女菩萨,宝方不知是何地名,尊府贵姓,还是父母在堂,还是夫主远出?”美人答道:

  “妾家姓鹿。这地方原叫做温柔村,只因父母生妾之后,远近皆闻有异香出自妾家,故今改做生香村。不幸父母未曾为妾择婿就亡过了。故今贱妾犹是寡女独处。”唐长老道:“令先尊令先堂既已仙游,女菩萨得以自主,何不择配高门,以广宗祀?”美人道:“不瞒师父说,只贱妾不幸骨中带了这种香气,往往遗祸于人,故不愿嫁。”唐长老道:“香乃天地芳烈之气,神佛皆享,为何祸人?”美人道:“老师父有所不知,妾这种香气,但是闻着的便要销魂。更有奇处,销魂死后闻着的,又能返魂。”唐长老道:“既能销又能返,总是他情生情灭,自为销返,实与女菩萨无干,这也不妨。”美人道:“虽如此说,大都销者多,而返者少,故妾自誓,虽不敢削发为尼,却也是个在家出家。今幸蒙四位圣僧降临,故不避嫌疑,愿求超度。”正说不了,只见侍儿们已高烧银烛,又备上斋来。也说不尽那斋之丰盛,但见:


  鸳鸯鹤鹿,先列飨糖;方胜金钱,后堆茶食。野芹家苋,小盘高压大盘;雪藕胡桃,干果连接水果。圆馒头,一层层,高堆宝塔;长蒸卷,一路路横搭仙桥。春笋荐佳人之指,尖尖可食;红樱献美女之唇,的的堪餐。折葵作饷,逊谢清斋;采菲劝餐,尚惭微物。石上之花,既香且脆;木头之耳,虽瘦能肥。莼菜尽秋湖之美,蕨薇占首阳之高。薄又薄,白又白,认粉面卷成春饼;精又精,洁又洁,疑瓠犀煮作香羹。清淡沃心,似绝不经一毫烟火;咸酸适口,不知费尽多少盐梅?


  斋排完了,请唐长老上坐,小行者三人打横,美人却自下陪。先叫侍儿送酒,唐长老因辞道:

  “蒙女菩萨盛意,但酒乃僧家第一戒,况贫僧素不能饮,决不敢领。”美人道:“妾久知佛家戒饮,妾焉敢献。但此酒与凡酒不同,乃仙露酿成,淡泊如水,绝无醇醪之味。求老师少饮一杯,聊表妾一片敬心。”又叫侍儿送上。唐长老道:“酒味虽或不同,酒名则一。贫僧断断不敢领饮。”美人道:“老师父西行,原欲拜求真解。妾闻真解者实际也,今怎居实际而畏虚名?还是请一杯为妙。”又叫侍儿奉上。唐长老道:“非独畏名,畏名中有实耳。求女菩萨原谅。”美人道:“老师父苦苦谨守,想尚未参明游戏,若再相强,只道妾以邪乱正。老师父既不能饮,难道三位令高徒就无一人能具江海神通者?少饮一杯为妾遮羞。”唐长老见美人发急,因说道:“你三人哪个吃得的?略吃一杯以尽主人之意。”美人道:“这才见老师父通融。”便叫三个侍儿各奉一杯。穿红的奉与小行者;穿绿的奉与猪一戒;穿黄的奉与沙弥。小行者道:“不瞒娘子说,我小孙自从在王母娘娘宫里多吃了两壶,醉后说了几句戏话,惹出一场祸来。故此老祖大圣替我戒了,至今点滴不闻。”沙弥就接说道:“我是天性不饮。”惟猪一戒不开口。美人道:“猪长老不言,想是戒而不戒,方是个真人。”唐长老道:“你若未戒,权吃一杯罢。”猪一戒道:“怎么不戒!戒是戒的,只是蒙这位女菩萨一团盛意。师父、师兄、师弟又不吃,若我再不饮一杯,辜负这样好心,也过意不去。”原来那呆子听见那美人说话娇滴滴,就似柳内莺声,笼中鹦舌,已自把持不定。又见酒筛在面前,香气直钻入鼻中,十分难忍。今见师父出口,就拿起杯来一竖。美人看见,笑道:“还是这位猪长老脱直。”又亲手斟了一大金杯,叫侍儿送去。猪一戒见那酒又香又甜,竟不推辞,又吃在肚里。吃了又斟,斟了又吃,不觉一连就是十数杯。不期那酒上口香甜,吃在肚里那却大有气力,一时发作起来,摇头摇脑,说也有,笑也有,只管涎着脸看那穿绿的侍儿。那穿绿的侍儿偏又偎偎倚倚,在他面前卖弄风流。唐长老看见不象模样,忙说道:“酒够了,求饭罢。”美人道:“猪长老量如沧海,请再用一杯不妨。”小行者道:“我们这师弟有些呆气,只管吃,吃醉了,明日有得罪处,却莫要怪我。”美人道:“既是这等,取饭来。”不一时饭到,大家吃了。唐长老就起身致谢道:“多蒙布施!但不知贫僧在何处安担?”美人道:“老师父自有住处,不须着急,且请再用一杯清茶。”须臾又是一壶佳茗,大家吃了,方叫侍儿打两对红纱灯笼,送入后堂。唐长老是正中间一间上房,小行者三人是三间偏房。内中俱是锦裀、绣帐,鸳枕、牙床,软温温席儿,香喷喷被儿,十分富丽。美人亲到上房,与唐长老道了安置方才退去。又叫三个侍儿一人送一位长老到房,看了安寝,方才出来。

  唐长老看见堂中富丽,不敢安寝,便起来打坐。小行者与沙弥也觉得和尚家睡此床帐,甚不相宜,只得连衣服半眠半坐。惟有猪一戒,从出娘胎也不曾见这样所在。今日吃得醉醺醺,也不顾性命,竟将衣服脱得精光,钻进被去,鼾呼大睡,竟不知人事。小行者略睡一睡就醒了,心中暗想:“这女子,若说他是个妖精,却举止动静全无妖气,动用食物俱非妖物。若说是人,世间哪有这等精灵女子?毕竟还是久修灵兽,已成人道,要盗师父的元阳,故如此殷勤。且等我去打探个消息。”遂变了一个扑灯蛾儿,钻将出来,竟飞到前边美人阁上,躲在窗格眼上探听。只见美人正卸了浓妆,在那里与侍儿说道:“我们的行藏,任他乖巧也看不破,我们的圈套,任他伶俐也跳不出。这和尚的元阳定要被我采了。”侍儿道:“这却十拿九稳,只是闻得人传说,温柔国王要脐香合春药,差了许多猎户,张罗置网,到生香村来捉拿我们。若是确信,便不凑巧了。”美人道:“就是确信,也未必明日就来。过了明日,成了婚,就有猎户来,我们也好连他带去躲避了。”小行者听了,心下明白,但不曾说出是甚圈套。又暗想道:“且看他怎生下手,再作区处。”遂飞回原处。又存息不多一会,早已天明,忙开了房门,走到上房看师父,师父也起身小解了,遂同走到前堂。那美人早浓妆艳抹,收拾得齐齐整整在堂前伺候,见唐长老与小行者出来,上前迎着说道:“天色尚早,老师父再安寝安寝何妨。”唐长老先谢了昨夜扰斋,方说道:“贫僧西行心急,安敢贪眠?只此就行,不敢又惊女菩萨之寝。”美人道:“还有小斋。”说不了,沙弥也出来了,美人就邀入中堂吃早斋。

  斋已齐了,只不见猪一戒出来,美人问道:“那位猪长老为何不见?”唐长老尚未回答,沙弥接说道:“想是昨夜多了几杯,醉还未醒。”美人便叫侍儿去请。侍儿去了一会,复走来说道:“房门紧紧关着,不知何故,敲也不开。”大家惊讶,遂各起身去看。到了房门前,果然里面扣着不开。小行者走上前用手一指,只听得当的一声,扣儿落地。众人推门进去,忽见那穿绿的侍儿云鬓歪斜,披着衣服从帐中突然走出。大家吃了一惊,不敢放声。那待儿早看着美人大哭道:“主母害我!昨日叫我来看这和尚安置,不期这和尚贪淫无礼,竟将婢子抱入帐中,剥衣同寝,若非打开了门,尚扯住不放。这都是主母害我。”说罢又哭。那美人听了,登时变了面孔大怒道:“我只道是拜佛圣僧,诚心供奉,谁知是一伙邪淫和尚,强奸幼女,败坏门风,当得何罪?”唐长老看见,吓得哑口无言。沙弥听说,连脸都羞红了。惟小行者笑嘻嘻说道:“和尚打奸情倒好耍子,娘子不必着急,且等我捉起这个奸夫来,好同去问罪。”遂走到床前揭开被,一把将呆子扯了起来。那呆子还梦梦〔目充〕〔目充〕的道:

  “酒尚未醒,不要顽!这软软被儿,让我再快活睡一会儿,好走路。”小行者大骂道:“该死的夯货!你犯了奸情,快起来,拿到官府衙门里去受罪。”那呆子听了,慌忙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道:“我犯了什么奸情?到哪里去受罪?”小行者指着待儿与他看道:“他昨夜来打发你睡,是主人一团好意,你怎么将他拿到床上强奸?”猪一戒道:“是哪个冤我?”小行者道:“今日叫你不起,师父同众人打开房门,都亲眼看见这女子从你床上走下来,怎说冤你?”猪一戒听了着了急,慌忙跪在地下,连连朝天磕头道:“阿弥陀佛!我猪守拙若有此事,永坠阿鼻地狱,万劫不得翻身。”美人听了愈怒道:“好个铁嘴和尚!明明人赃现获,还要赖到哪里去?”喝叫几个粗妇人,将一条大红绫子的长汗巾,将猪一戒与待儿双双拴了,扯到前堂,要去送官。唐长老初时见侍儿从床上下来,已信为实;后见猪一戒发誓,便就疑信相半。忙上前分辩道:“这事虽可疑,其中或别有隐情,还望女菩萨悲慈细察。”美人道:

  “若要细察,他昨日在席上吃了几杯酒,便左顾右盼,已露不端之萌,只此便是隐情,叫我也无处慈悲。”小行者道:“师父不必护短,捉奸捉双,如今现成两个,这事也难辨了。只是打官司也须从长商量,就到府里、县里,奸情事不过是打一顿板子,枷号几月,却无死罪;

  若要打,莫说几十,就打一千,我这蠢货也不在他心上;若说枷,又不疼不痛,一发只当耍子。但恐官府不察情,连你家这位小娘子也枷了出来,叫他娇滴滴的身子如何经得起?也与府上体面不好看。”美人道:“依你说,这妮子难道白白被他玷污就罢了!后来叫他怎生嫁人?”小行者道:“也不就罢,听凭娘子自家处治他一番,也是一样。”美人道:“是你说的,打他又不痛,骂他又不羞,叫我怎生处治?”小行者道:“刑法不过示辱而已,但凭娘子如何发落!”美人道:“若依我处治,我不独处治他一个,连你三个也都要处治。”小行者道:“俗语说得好:一人有罪一人当。怎么连我三个都要处治起来?”美人道:“你师父纵容徒弟奸骗幼女,该处治不该处治?你二人连房,知情不行举首,该处治不该处治?”小行者道:“该处治,该处治!且说怎样处治?”美人说到此处,转叹一口气道:“若说处治,转是造化了你们。”小行者道:“处治,不是打就是骂,怎见得造化?”美人道:“我想这妮子已被他奸骗了,门风已被你们玷辱了,就有黄河也洗不清,如今只好将错就错,转将这妮子嫁与他,尚可救得一半。但是我昨夜也曾亲到你师父房中,那两个妮子也曾到你二人房里,一房行此奸淫之事,谁肯信我三房不为此奸淫之事?今事已到此,顾不得羞耻,只得连我也嫁与你师父,那两个妮子也嫁与你二人,庶可掩人耳目。你四人也莫想做和尚去求解,我四个也不必做寡女守贞节。大家团圆过日子,岂不转是造化你们!快去商量,若是依得,便万事全休;

  若是依不得,便告你们同伙强奸幼女,败坏门风,不怕不问成个死罪。”唐长老听了大怒道:

  “若是这等说来,是你们以美人局骗害我师徒们了。贫僧心如铁石,宁甘一死,决不落入圈套。”美人笑道:“以贱妾姿容,若要以美人局骗人,难道天下就再无一个豪华公子、俊俏郎君去局骗他,却恰恰在此等候你四个过路化斋的和尚来局骗?况又无半丝红线,人物一发不消说起,怎不自揣,在此狂言!我此举也是污秽难堪不得已之思,怎为局骗?”小行者笑道:

  “若打官司,就是对头,不妨角口;既要议婚,便是亲家,只须好讲。依我说,且解放了你女婿,大家吃了早斋再处。”美人道:“撒手不为奸,斋是请吃,只是解放不得。”小行者道:

  “娘子十分老到,是个惯家,便拴着吃不妨。”大家吃完了,美人道:“斋已吃完了,还是怎么讲。”小行者道:“没得讲,我细想来,哪有个既做了和尚,又重新替人家做女婿的道理。就曲扭着做成了也要惹人笑话。你莫若另选高门,还让我们去拜佛求解吧。”美人听了大怒道:“好惫懒和尚!你说我以美人局骗你,尚未曾骗你分毫,你倒以和尚局先骗了我的斋吃。吃完了,却又说此无情无义之话。你想是以我寡女家好欺负,故放刁撒赖,且看你去得去不得!”便叫人先将前后门关得铁桶相似。美人与这粗妇人将汗巾解开,放了侍儿。将他师徒四人送到一间土库楼下,封锁起来道:“你这些游方铁嘴野和尚,我也没工夫出丑狼藉与你打官司。只将你关闭在此做几日,饿死了出我这口恶气吧。你若回心转意,便另有商量。”唐长老坐在里面,声也不做。美人见无人回答,又带嚷带骂的乱了一回去了。

  唐长老默坐了半晌,见外面人去了,方埋怨猪一戒道:“佛家弟子,怎做此丑事!”猪一戒又指天发誓道:“我若有此事,天雷打杀!这都是那淫妇骚精要嫁师父,故捉弄我做个由头。”唐长老道:“就无此事,他却借此为名将我们关锁在此,却怎生得能出去。”猪一戒道:

  “他不过是几个妇人,这门又不是铁叶打成,铜汁封锢,我们弟兄三个人动起手来,便轻轻打开去了,值个什么。”唐长老道:“这女子昨夜备那样的盛斋款待我们,又铺设那样床帐请我们歇宿,你又顶着此污秽之名,他一时之气,将我们关锁在此,也不为过。你还要行凶打开了门去。如此设心,明日怎到得灵山,见得我佛?”沙弥道:“师父说得极是,只是又不打门,又不就亲,却怎生能够出去?”小行者道:“你们不要性急,且略坐坐,等我去弄个手脚,包管他自来开门,请我们走路。”唐长老道:“徒弟呀,任你如何做为,只是不可伤人。”小行者听了点头道:“这方是慈悲。”遂将身一变,遁了出来,跳到空中,拔下一把毫毛,在口中嚼碎,吐将出来,叫声:“变!”就变成了一群猎户,三、五百人在生香村口鸣锣击鼓,呐喊摇旗,声张是奉国王之命要捉拿麝鹿,割取脐香,去合春药。美人与众侍儿闻了此信,吓得魂不附体,欲要往后村去躲,又听得众猎户四处围得水泄不通,逃走不出。大家慌了手脚,只得聚在一处,相抱痛哭。小行者见他如此光景,因落下来走到面前说道:“娘子们,也不必悲伤,也不须着急,这事我小孙救得你,只要你开了门,放我师父出来,好好送他西行,那些圈套的闲话,再不必提起。”美人听了,忙率众侍儿一齐跪下道:“若是孙老爷果有本事救得我家这一场大难,情愿送老爷们西行,断不敢再萌邪念。”小行者道:“既己说明,快去开门,请出我师父、师弟来。”美人生怕猎户逼入村来,忙将土库门开了道:“唐老爷、猪老爷、沙老爷,快请出来,不可误了西行。”唐长老师徒三人摸不着头路,也不敢回言,只得走了出来。小行者就叫猪一戒去挑行李、沙弥去牵马,大家都走出门外,扶了师父上马就要走路,美人慌忙跪下道:“孙老爷原许救我们的大难,万万不可食言。”小行者将身一抖,把毫毛收上身来,便道:“我怎肯食言,那些猎户我已打发他去了。你快起来,照旧去安居乐业。”美人犹沉吟不语。小行者道:“你若不信,叫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美人忙叫人四下去打听,俱回来说道:“初时,无数猎户摇旗擂鼓;如今,一霎时影也不见了。”美人与众侍儿听了方大喜道:“原来四位俱是活佛,一时妄想,罪过,罪过!”小行者道:“你等久已修成,若再能悔过,把那香气收敛些,我保你永不逢此难。慎之,慎之!”美人与侍儿再三拜谢而别,师徒们方放马西行。正是:


  戏将朝暮四三术,点破冤家欢喜心。


  唐长老此去,不知又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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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归并一心 扫除十恶


诗曰:
     提到人情总大差,尽皆厌臭把香夸;

     谁知百亩田中粪,力胜三春园里花

  又云:

     薰香固是老天生,莸草何非地长成?

     若是人心偏爱恶,断然天地有私情。


  话说小行者,用猎户之计惊退一群麝妖,扶唐长老上马西行。唐长老满心欢喜道:“你怎知他怕猎户?”小行者就将去窃听,是他自说出做圈套图赖猪一戒,并温柔国王要遣猎户捉拿脐香之事说了一遍。猪一戒道:“阿弥陀佛!这会儿方才明白,我猪一戒是个坐怀不乱的高僧。”大家说说笑笑,又行了无数程途。唐长老在马上忽闻得一阵臭气劈面冲来,忙用袖就鼻头掩住道:“徒弟呀,是哪里这等恶臭?”猪一戒道:“果然臭得难当!想是人家淘茅厕。”小行者道:“你们一心作主,只辨走路便好,怎容鼻头这等生事?前日为爱闻香惹出一场祸来!今日却又嫌臭,又不知要臭出些什么事来哩!”唐长老道:“非是我们惹事,其实这恶臭难闻。”小行者道:“既是难闻,就不去闻他罢了。”唐长老道:“谁去闻他?他自生闻耳。”小行者道:“生灭由他生灭,谓之不闻不见。”唐长老道:“徒弟也说得是,既如此,不消掩鼻,只要掩心了。”小行者道:“心要掩便掩不住,莫若以不掩为掩。”大家讲论些佛法,又行了一程,当不得恶臭叠来。小行者道:“怪不得师父!果然这种气味甚恶。”说不了,再望见一座黑沉沉昏惨惨的凶山阻路。怎见得那山凶恶,但见:


  峰似狼牙,石如鬼脸。狼牙峰密匝匝高排,浑似虎豹蛟龙张大口;鬼脸石乱丛丛堆列,犹如魍魉魑魅现真形。树未尝不苍,木未尝不翠,只觉苍翠中间横戾气;日未尝不温,风未尝不和,奈何温和内里带阴光。半山中乱踪踪,时突出一群怪兽;深林里风飂飂,忽卷起几阵狂风。浓雾漫天,乌云罩地,望将来昏惨惨真个怕人;险磴梯空,危桥履涧,行入去滑塌塌直惊破胆。大一峰,小一峦,数一数起有万山;远百寻,近百丈,量一量何止千里?大不容小,细细流泉尽作江海奔腾之势;恶能变善,嘤嘤小鸟皆为鸱枭凶恶之鸣。相地居人,尽道是虎狼窟穴;以强欺弱,竟做了妖怪窠巢。


  唐长老看见山形凶恶,便叫:“履真,你看前面那座山,张牙舞爪象个怪兽一般,此中决非佳境,入去须要小心。”小行者道:“这山果然诧异!师父请下马,路旁略歇一歇,待我去打听打听,看是何如。”沙弥听了,忙扶唐长老下马,坐于道旁。小行者遂走到山前,四下一望,并不见有一个人家,无处问讯。遂捏一个“唵”字诀,叫声:“土地何在?”叫犹未了,只见旁边闪出一个白须老儿,跪在地下道:“本山土地在,不知小圣有何分付?”小行者大喝道:“好毛神!你既为一方土地,就该管一方之事。我与唐圣僧入境,就该远接,怎直待呼唤方来,该得何罪?”土地道:“此非小神之罪。闻知唐圣僧居心清净,不喜役神。值日功曹与丁甲诸神并不曾差遣,故一路来山神、土地恐惊动圣僧,不敢迎接,惟在暗中保护,有事呼唤,方敢现形。处处如此,小圣为何独责小神?”小行者道:“既说得明白,不罪你了。只问你前面这座山叫做什么山?怎形象这等凶恶?内中有多少妖精?妖精叫甚名字?有多大本事?还是久占此中的,还是近日才有的?须细细说来。若有一字差错,取罪不便。”土地道:“这座山禀天地阴阳之气,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未尝无功于天地。只因得气粗浮,生得古怪希奇,弄成此恶形,故取名的只观形不察理,就叫他做个恶山。山既负此恶名,仙佛善人谁肯来住!仙佛善人不肯来住,故来住的都是些恶妖恶怪。初时止不过一两个,如今以恶招恶,竟来了十个,故这山又添叫做十恶山。山中自有了这十个恶妖怪,不是这个捉人来蒸,便是那个拿人来煮。故这十恶山方圆数十里内,都弄得人烟断绝,连小神的住居也无处。小圣保唐圣僧过去,也须仔细。”小行者道:“只得十个妖精,就是恶杀也有限,怎这等替他夸张!”土地道:“不是夸张他!为首最恶的妖精虽只得十个,他收来的恶禽恶兽,几几乎天下之恶皆归焉,何止上万!小圣也不可看轻了。”小行者道:“不打紧,你且说他这十个恶妖精叫甚名字?”土地道:“一个叫做篡恶大王,一个叫做逆恶大王,一个叫做反恶大王,一个叫做叛恶大王,一个叫做劫恶大王,一个叫做杀恶大王,一个叫做残恶大王,一个叫做忍恶大王,一个叫做暴恶大王,一个叫做虐恶大王。”小行者道:“他这十恶还是同在一处,还是各自住开?可有大小?”土地道:“这十恶并无大小,虽在同一山,却东西南北,左右前后,各占洞窟,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常常自相吞并。莫说他手段高强,只他们每日在山中播扬的这些恶臭,触着的便要冲死。”小行者听完了发放道:“知道了。待我扫除了十恶,还你地方受用。你且回避。”土地领命退去。小行者方走回来,报与唐长老道:“山中妖怪虽有十数个头领,上万个小妖,却都是些乌合之众,不知兵法,未经操练的。不打紧,师父放心,容易过去。”唐长老吃惊道:“妖怪一个也难当,怎十数个头领、上万个小妖转说不打紧?”小行者道:“他妖精虽多,却一妖一心,心多势必乱。我闻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何况我们四条心并做一条心,怕他怎的?师父快上马,随我来。”唐长老听了方欢喜道:“贤徒果论得妙,只是四心并一心,也要有个并法。一戒与沙弥恐一时不解,也须与他说明。”小行者道:“也没甚说,只要大家以心贴心,互相照顾些便是了。”遂取出铁棒拿在手里,扶师父上马,竟进山来。正是:


  万心何似一心坚,恶业应难敌善缘,

  好向此中问消息,流芳遗臭并千年。


  却说这十个恶妖,性凶心毒,杀人无厌,因杀得多了,竟杀得路绝人稀。没得杀了,每日俱在山前林里四处巡绰,若寻不着,便自相残杀,杀死的便拖了去吃。这日东山口的杀恶大王领了三妖精正在山头观望,忽看见有四个和尚远远走入山来,一个骑马,一个挑行李,两个俱是空走。满心欢喜道:“今日大家有一顿饱餐了。”忙带了一群妖怪,提着刀赶出山来。迎着他师徒四人,也不管好歹,竟一个圈盘阵将他四人围在中间。众妖且不说厮杀,先这个嚷道:“马上的白净细嫩,好蒸了吃。”那个乱道:“长嘴大耳的肥胖,有肉头,有油水,煮了吃好。”又一个指着沙弥道:“这个黑皮黑骨,须腌一腌方有味。”又一个指着小行者道:“这个人一团筋,一把骨,全没肉采,只好剁碎了,连筋带骨炒起来下酒。”小行者听了笑说道:“好妖精,你想要吃我们哩!吃倒好吃,只怕有些杠牙。”猪一戒听了,满心大怒,哪里还忍得住,便放了行李,掣出钉耙,先照着指他说的那个妖精劈头一筑,就筑了个九孔流脓。骂声:“好妖精,你要煮我!倒不如趁新鲜,自家去煮了吃吧。”那杀恶大王看见,急得他暴跳如雷,大声喊道:“好秃驴,我大王尚未伤你,你转伤我士卒,世界反了!不要走,吃我一刀。”遂举刀照猪一戒顶梁骨砍下来。猪一戒用钉耙架住道:“你倚着你是个恶大王这般狠么?谁知你恶贯满盈,却晦气撞死在我善和尚手里。”那杀恶大王听了,一发怒气冲天,咬牙切齿道:“我不拿你这说嘴的秃驴碎尸万段,誓不在十恶山为王。”复举刀又砍。猪一戒道:“莫怪了。”遂举耙相还。两个人搭上手,扭做一团,搅做一处,一来一往就斗有二十余合。杀恶妖见杀了半晌讨不得便宜,便回过头来一点,要招呼众妖齐上。小行者恐怕众妖上来呆子有失,忙持铁棒转到杀恶妖身后,去邀截群妖。杀恶妖看见小行者在身后一影,只道去暗算他,忙回过身来照顾。不防猪一戒抬身一耙,就筑个从头至脚。众小妖正往前帮,忽看见大王被一戒筑倒,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喊一声:“不好了!”没命的都往山里奔去。一时无主,便分跑到各恶大王名下报道:“祸事了!山前来了四个狠和尚,一个使一条金箍铁棒,一个使一柄九齿钉耙,十分利害!杀恶大王与他杀不得几合,早被他一钉耙筑得稀烂。”那九个恶大王听了,俱不肯信道:“哪有此事!”众小妖道:“那四个和尚现在山前,大王不信,请去一看便见明白。”众恶妖听了,俱要来看。惟有劫恶大王与残恶大王、忍恶大王的巢穴,在这山东南上近些,先带领众妖一齐俱到山前,早望见三个步行和尚,拥护着一个骑马和尚,正兴兴头头策马进山。三妖大家商量道:“这等四个和尚能有多大本事,就把杀恶大王筑死?我想还是杀恶大王一人欺敌,被他暗算了。如今我们三人须一同出去,不要与他搭话,只是刀枪剑戟一时齐上,包管他支持不来,落在我们手里,大家分去受用。”三妖算计停当,遂鸣锣击鼓,呐喊摇旗,拥出山来,竟望着他师徒四人杀来。

  劫恶大王使一杆长枪,恶狠狠照小行者当胸刺来,小行者看见,忙用铁棒抵住。残恶大王使一柄宣花斧,急忙忙照猪一戒劈头砍来,猪一戒看见,忙用钉耙相迎。忍恶大王使两把龙虎宝剑,雄赳赳向唐长老杀来,沙弥看见,只得放下行李,掣出降妖禅杖交锋。一霎时,三个恶妖魔,三个狠和尚,在山前赌斗,真个一场好杀。但见:


  三对敌头,六般兵器。三对敌头,对对逞英雄豪杰;六般兵器,般般显利刃强锋。恶以恶为强,将欲杀尽善人方遂志;善以善为宝,誓言尽除恶党始成功。故铁捧当头,钉耙劈面,禅杖拦腰,不曰杀人而曰慈悲;宝剑交飞,钺斧横施,长枪直刺,不曰行凶而曰应劫。只道食人之肉以生已肉,了不动心;谁知未杀人之身先自杀其身,直在转眼。战不容情,当我锋者尽是冤家;杀难论理,血吾刃者谁非屈鬼?不后不前,恰恰相逢狭路;或生或死,断断不得开交。


  六人三对,舍死忘生杀了半日,直杀得尘土蔽天,烟云障日,并不见输赢,又斗了几合,毕竟小行者手段高强,斗到深妙处,忽卖个破绽,将身一撤,那劫恶妖不知是计,慌忙赶来一枪;不期小行者扭转身来一让,让过枪头,就趋势当头一棒,正打个着。只打得脑浆迸万颗桃花,牙齿飞一堆碎玉,早已呜呼!残恶、忍恶二大王看见,惊得手脚无措,只得虚晃一斧,假挥双剑,败下阵来,往山中逃去。逃到山中,二人商量。忍恶妖道:“这三个和尚力气又大,兵器又凶,难以力取,必须以计拿他方妙。”残恶妖道:“有何妙计?”忍恶妖道:“我想,山外拿他,空旷旷的,必须赌斗。莫若偃旗息鼓让他进山,待他走入夹壁峰时,你一个在前,将石块塞断他的前路,我一个在后,用石块阻住他的后路,使他前进无门,后退无路,不消数日,不怕不饿死在夹壁峰内。你道此计好么?”残恶听了,鼓掌大喜道:“妙计,妙计!”遂一面分付众妖俱躲在山坳里,搬下石头,伺候断路不题。

  却说初时猪一戒已筑死了杀恶大王,小行者今又打死了劫恶大王,弟兄们志气扬扬,竟扶唐长老上马进入山来。唐长老终是小心,叫道:“徒弟呀,你们有本事打死了两个妖精,固为可喜,只怕他山中妖怪还多,必须留心提防为妙。”小行者道:“提防是不消说的,但想这些妖怪听见我们铁棒、钉耙利害,只怕也不敢出来了。师父只管放胆前行。”唐长老见小行者说得容易,便也欣然策马而行。不一时,进了山口。初时在山外远望,还只觉山形有些怪恶,及走入山来,不但山形怪恶,只觉阴风寒气吹得人肌骨惨栗,初起在山外虽闻臭恶之气,却还是一阵阵,及走入山中,便如入鲍鱼之肆,竟连身体都熏臭了。唐长老无法奈何,只得忍耐而行。却喜得走了二、三里,并无一个妖精,心下暗想道:“小行者之言不虚。”又行不得半里,忽见两边峭峰壁立,就似夹成的一条长巷。因勒住马道:“此中岩崖陡峻,蹊径全无,莫非不是路?”小行者道:“师父,只管信步行去,自有前程,是路不是路,无非是路。问他怎的?”因将马加上一鞭,早已师徒相赶着奔入夹壁峰来。

  才走不上一箭多路,忽闻得后面喊声如雷。急回头看时,只见无数妖精挑泥运石,一霎时已将后路塞断了。唐长老吃惊道:“我就说这条路却有些古怪,今果然中了妖精之计,竟将后路塞断,却怎么处?”小行者道:“我们又不生退心回去,任他塞断,与我何干?我们好歹只努力前行,包管有出头日子。”唐长老没法奈何,只得策马又行了七、八里路。到了夹壁峰出口的所在,早已乱石堆砌得水泄不通。猪一戒道:“师兄只管叫走,如今走了个尽头路了,却如何处?”小行者道:“行到水穷,自然云起,贤弟不消慌得。”唐长老道:“徒弟呀,莫怪他慌,这夹壁中前后塞断,莫说无处栖身,就饿也要饿死了。”沙弥道:“饿是俄不死,若要栖身也还容易。一路来看见那夹壁中树木广有,野菜甚多。斫些树木,塔个篷儿,就可栖身;挑些野菜,煮做菜羹,便可充饥。愁他怎的?”唐长老怒道:“大家在困苦中须商量正事,怎说此油谈?”猪一戒道:“正路俱已塞断了,筑开石块,定也有人把守,莫若开个旁门转出去吧。”小行者道:“一走旁门,便非大道。”猪一戒道:“旁门走不得,不如大家用力在地下挖个狗洞钻出去吧。”小行者道:“和尚钻狗洞,一发使不得!”猪一戒道:“旁门又走不得,狗洞又钻不得,除非借他一张上天的长梯子爬了出去方好。”小行者道:“好倒好,只是世间哪有上天梯?”猪一戒道:“这不好,那不好,依你却怎处?”小行者道:“吾闻以我攻恶,不如以恶攻恶。依我算计,师父请宽心坐坐,以逸待劳,等我掉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各妖,使他自相吞并,杀得一个是一个,杀得两个是一双,倘能尽杀完了,搬开石块走路,也省我们许多力气。”唐长老道:“这些妖精定是同恶相济,如何肯自相摧残?”小行者道:“师父有所不知,凡恶不足便求相济。这些妖精恶已盈了,必妒忌相吞。”唐长老听了点头道:“徒弟呀,你虽说得有理。只是此去你以一身而入众妖巢穴,我未免挂怀。须要仔细。”小行者道:“不打紧,师父只管放心。”又分付猪一戒、沙弥道:“倘师父饿了,可将带的干粮取些涧水充饥。我去去就来。”将身一纵,早跳出夹壁峰头。向前一望,只见残恶大王领着一群众妖,在夹壁峰口密密匝匝围得铁桶相似,只等里面饿死方好下手。小行者看得分明,便不惊动他,只望臭气浓处而来,却是妖精巢穴,便落到穴前,叫道:“里面有人么?”早跑出四、五个小妖来,看见小行者是个和尚,便你扯我拽的道:“你这和尚,怎敢在我大王洞府门前大呼小叫?”小行者道:“你们不要扯拽!我是来献美食与你大王受享的,快去通报。你若报迟了,我就到别洞去献了。”小妖将小行者估一估道:“我看你尖嘴缩腮,猴头猴脑,皮肉也粗糙,又瘦怯怯的,也只好随常将就吃罢了,怎叫做美食敢来献与大王?”小行者道:“我是出样儿吃不得的,还有绝美的未曾献来。”小妖道:“这就是了。”因忙忙进去报知反恶大王道:“外面有一个和尚,来献什么美食!”反恶大王道:“方才有人报说,有四个和尚入山,先用钉耙筑死了杀恶大王,后又用铁棒打杀了劫恶大王,说得十分凶狠。我正想要去拿他,为何又有和尚来献美食?快叫他进来,待我细问。”小妖慌忙出来,叫了小行者入去。

  反恶大王一见了小行者就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献什么美食?”小行者假作慌张道:“小和尚有个师父,叫做唐大颠,他是中国人,生得又肥又白,又细又软。人传他是佛祖转世,大有报器,吸他一点血延生万载,吃他一块肉寿享千年。今奉唐天子之命,差遣他往西天拜佛求解,路过宝山。倚着他徒弟猪一戒、沙弥有些本事,过山时,竟行凶打杀了两个大王,只说打死了两个无人报仇,就好快活过山。不期这山中大王多,又恼了一个残恶大王,一个忍恶大王,商量了一条计,就将我师父、徒弟都引入夹壁峰中,用石块将前后路俱塞断,弄做个釜中之鱼,砧上之肉,眼见是残恶、忍恶二位大王口中之食了。这二位大王,既得了唐僧这样美食到手也够了,却又贪心不足,还要将我们徒弟都吃尽。故此小和尚不服,爬山越岭的逃走出来,报与大王。大王既与残、忍二大王同为此山之主,岂可让他二人独享?也该去求他分些,延年益寿。只要大王饶了我小和尚之命。”反恶大王听了大怒道:“好泼魔!既有此美食到山,就该大家分吃,你二人有甚本事,就思量困倒和尚瞒着我自吃?”就要领兵去与他厮杀。小行者道:“若领兵与他厮杀,便要费力。莫若只带几个心腹走去,只说帮他围守,求他分些余惠,他自然不疑。大王取便将他一刀杀了,岂不省事!”反恶大王听了大喜道:“你这和尚倒也中用,有些算计,待我杀了他二人,就留你贴身伏侍吧。”小行者道:“多谢大王。”反恶大王说罢,就提了一把短刀,带了十数个能事的心腹小妖,竟往夹壁峰来。闯入营中,看着残恶大王笑说道:“好同山朋友,有此美食,怎不通知众人一声?”残恶大王道:“方才困住,尚未捉到,捉到自然相请。”反恶大王道:“不消请,特来相帮去捉。捉到了方好分食。”残恶大王不防他,有心任他走近面前,不期走到面前就顺手一刀,早已连肩卸臂跌倒在地。众小妖吓得魂胆全消,跪在地下只是磕头求饶。反恶大王道:“与你们无干,我不杀你,只要你围好了夹壁峰口,不许乱传。”众小妖领命,紧紧围着。反恶大王大喜道:“这美食眼见是我与忍恶大王分吃了。”小行者道:“此时忍恶大王尚未知道,何不也如此结果了,便是大王独享。”反恶大王道:“有理。”忙又转到夹壁峰后来哄那忍恶大王道:“适蒙残恶大王相招说,困倒了和尚,请我来同享。又恐怕前边捉急了,往后路突出,故又浼我来相帮。”忍恶妖道:“突是突不出,帮也不消帮,但你既知风来了,多寡也要请你吃些,断无空还之理。若要一样同享,却无此理。”反恶大王道:“谁指望与你同分,但恐怕山中诸王闻知都要来分。”忍恶大王道:“你们如何得知?”反恶妖用手一指道:“你看那边来的岂不是他们?”哄得忍恶妖回头看时,反恶妖就乘势一刀,也将忍恶结果了。便对众小妖道:“有不服者,以忍恶大王为例。”众妖只是磕头,谁敢不服!反恶大王满心欢喜,因对小行者道:“亏你有算计,这夹壁峰中的美食让我独享了。”小行者道:“是便是了,却还有三分术稳。”反恶大王道:“怎生不稳??小行者道:“这夹壁峰中的和尚,要等他饿死,快杀也有两三日。这两三日中,倘或山中各恶大王得知了风声,都走了来争,纵不全与他,多寡也要分些去。

  大王指望独吃,我所以说个不稳。”反恶妖听了踌躇道:“这却如何处置?你可还有什么好算计?”小行者道:“算计是有,只怕大王名虽为恶,还是虚名,未必有那第一种的毒心,最凶残的辣手!”反恶大王笑道:“象我这等吃人不皱眉,杀人不眨眼,也要算惟我独尊了。”小行者道:“既是独尊,为何这山不叫做独恶山,却叫做十恶山?这山中为何不是大王一人独住,却瓜分与十个大王?”反恶大王听了,羞得满面通红道:“这等看起来,我一生为恶,尚未出人头地,真要羞死。”小行者道:“大王不要羞,这不是大王没有恶心恶力,只是大王恶算计差了些。”反恶大王道:

  “有甚恶算计扶持我做了第一个恶大王,我便封你做个助恶大功臣,食半山之俸,标名在凌烟阁上。”小行者道:“俸也不指望,我小和尚也只图个恶名儿,遗臭万年罢了。大王若依我算计,趁此时众大王尚未知此消息,可遣能事小妖分头去请众大王,只说困倒了南来的求解圣僧,在夹壁峰请众大王去分食。众大王闻知必欢喜而来。等他来一个,大王就杀一个;来两个,大王就杀两个。杀完了这五个大王,不但此美食是大王安然独享,就连此山也是大王巍然独占了,岂不快哉!”反恶妖听了喜得只是乱跳,叫道:“好和尚,好和尚!我反恶大王做了半生的恶妖精,也不似你善和尚这等恶得尽情,就依你行。”遂叫了五个能事小妖分头去请。临行时,小行者又分付道:“你可说这圣僧是罕物,只好大王自享,不能分散众人,叫少带人来。”小妖会意去请。

  原来这座山周围足有千里,众恶妖你东我西,各据一方,有近有远,虽同时去请,却不能一时同来。也有听见说吃圣僧肉延寿的,恐怕迟了,随着请的人就来。也有听见说和尚困在夹壁峰,未曾困倒,恐怕来早了要等,因装腔慢慢来的。惟叛恶大王与反恶住得近些,故请不多时就早早来了。刚刚走到面前,话还不曾说得一句,早被反恶妖一刀断送了性命,跟来的小妖都被拿下,捆入洞口,一面将尸首移开。正收拾得完,恰好暴恶大王也来了。反恶妖此时已连杀三恶,手儿滑了,看得杀人甚是容易,迎得暴恶入来,让他先走,就身后赶上一刀。那暴恶妖恶了一世,到此跳也不曾跳得一跳,早已被人暗算了。反恶妖一面又叫人照前收拾过。不多时,虐恶妖也到,也是如此结果了。

  反恶妖一连除了五妖,满心欢喜,对小行者说道:“你这和尚真好,算计七个已除了五个,只剩两个,不过吹灰之力了。”正说不完,忽报篡恶大王与逆恶大王两个会齐一同来了。反恶妖听了大惊道:“一同来如何下手?”小行者道:“不打紧,大王只消先叫人报说,和尚在后山筑石要走,哄开了一个,这一个便好下手。”反恶妖喜道:“有理,有理!”不多时,篡恶、逆恶二妖到了,反恶妖接住。逆恶妖先说道:“大王费心捉了和尚,我们无功怎好来同享?”反恶妖道:“若是等闲凡人也不敢相邀,只因这和尚是圣僧转世,肉能延寿,故不敢独吃。”正说不完,只见几个小妖来报道:“夹壁峰的和尚已死了一个,那三个急了,晓得前山有人把守,后山无人,如今在那里用钉耙、铁棒筑石块哩。”反恶妖假慌道:“前山要紧,我要在此守护,却怎生好?”篡恶大王道:“正愧无功不好受禄,待我去看看,助你一臂之力。”反恶妖假喜道:“妙是极妙,只是怎好劳客?”逆恶妖道:“待我去效劳吧。”篡恶妖道:“你在此相帮也是一般。”说罢就抽身去了。反恶妖见篡恶妖去了。赶逆恶妖一个眼错,就拦腰一刀,斩做两断。恐怕人多泄漏,连忙提刀赶上篡恶妖叫道:“众大王都来了,前山有人照管,后山路远,还是我去吧。”篡恶妖道:“便同去走走何妨!”反恶妖道:“既同去,等我同走。”篡恶妖不知是计,更不回头,只立住脚等。不期反恶妖赶到背后,照颈项一刀,早已人头落地。

  反恶妖既除了众恶,满心快活,一路哈哈大笑回来,对小行者道:“这些算计,实实都是你的功劳。我不负你,如今我既为一山之主,就封你为党凶助逆万恶大和尚好么?快快谢恩!”小行者道:“谢恩且慢,还有话说。”反恶妖道:“还有甚说?”小行者道:“我想这许多恶大王被大王哄骗杀了,自然要到阴司阎王处告理。大王虽不怕他,他们缠缠搅搅终不能安。莫若趁他们初死,待我小和尚与你忏悔出他们的罪过来,使他们死而无怨,大王也得安享了。”反恶妖听了大笑道:“你这和尚真有些妙处!又会叫我杀人,又会替我忏悔。但不知忏悔是怎样的?”小行者道:“大王只朝天跪下,待我忏梅与你听。”反恶妖道:“我一个大王怎肯下跪?”小行者道:“莫说是王,就是皇帝,敬天也要跪哩!”反恶妖道:“既该跪我就跪,且看你怎生忏悔。”遂老老实实跪下。小行者因取出金箍铁捧,指着天祝赞道:“篡恶不忠该杀,大王杀得是,无罪。逆恶不孝该杀,大王杀得是,无罪。暴恶、虐恶不仁该杀,大王杀得是,无罪。残恶、忍恶不慈该杀,大王杀得是,无罪。叛恶不义该杀,大王杀得是,无罪。反恶与叛恶同科,该杀,求上天赦了吧!上天有旨:十恶不赦。着孙履真打杀吧!”反恶妖听见说“着孙履真打杀吧”,慌忙跳起来要逃,早被小行者提起金箍铁棒照头一下,打成肉酱。众小妖看见,吓得四散要跑。小行者拦住道:“我不打你,只快快开路。”众小妖无法,只得上前搬去石块。猪一戒与沙弥听见外面石块响,也就从里面筑出。不一时,内外夹攻,依旧现出一条大路。大家相见,小行者就将前事细说一遍,唐长老赞羡不已。正打帐上马走路,忽山旁闪出土地来拜谢道:“这等十恶,非小圣大力万万不能扫除。”小行者道:“我既已扫除,你须时时斩削,不可使恶念复萌。”土地领命,他师徒方策马出山,望西而行。正是:


  一心能向道,万恶自消除。


  不知唐长老此去又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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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后西游记



第二十七回 唐长老真屈真消 野狐精假遭假骗



  诗曰:
     秦州牛吃草,益州马腹胀;

     天下觅医人,炙猪左臀上。

  续曰:

     哑人偏会说,聋人偏会听;

     何况不聋哑,几时得清净?

  又曰:

     农夫独耕田,天下人吃饭。

     民力久已忘,帝力又何憾!


  唐长老与小行者、猪一戒、沙弥四人,归并了一心,遂扫除去十恶,一时功业几同于上天之无臭,大家欢欢喜喜,依旧西行。一路上检点程途,早已行过了一半,十分得意,便不觉有餐风宿水之劳。又行了月余,忽望见一座城池。唐长老道:“前面城池高大,想是帝王都会,比不得山野之处,进去须要小心谨慎,先问明他的国名、禁约,好去倒换关文。”大家应诺。不一时到了城下,细细访问,这国叫做上善国,虽在西土,实乃衣冠文物之邦,况又君明臣贤,治得国泰民安,十分丰庶。唐长老听得欢喜,遂策马入城。寻问着馆驿就入去借住。驿官出来迎着,看见唐长老模样便大惊,问道:“老佛何来?”唐长老道:“贫僧从东土大唐国来,奉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解,今到贵国,不敢径过,要见国王倒换关文,敢借贵驿少息。”驿官听了,又将唐长老细细一看,便道:“老佛果是从东土来的么?只怕还是在西方久住的!”唐长老道:“现有关文,明早要入朝倒换,怎敢妄言!”驿官道:“既是远来,且请馆后素斋。”一面邀唐长老师徒四众进馆后坐定,便道:“请四位安坐,就备斋来,小官有些薄事,不得奉陪,万望恕罪。”唐长老道:“既有公冗,但请尊便,我们自坐不妨。”说罢,驿官就出去了。不多时,就有三四个穿青衣的人走来,只说寻驿官讨夫马,又将唐长老估相了一回。去了不多时,又有一位官长走进来,对着唐长老拱拱手道:“老师父从何处来?”唐长老忙起身问讯道:“贫僧从东土来。”那官长又将唐长老看了两眼,因摇摇头道:“为何转从东土来?未必;未必。”说完又去了。小行者道:“这些来的人都将师父估计,定有缘故。”猪一戒道:“有甚缘故?不过认认真,好请去吃斋。”小行者道:“不象个请吃斋的光景,只怕凶多吉少。”沙弥道:“这又不是山野中恐怕有甚妖精,此乃帝王辇彀之下,法度森严,我们又不是盗贼歹人,有甚凶事?”弟兄们正说不完,忽听得馆驿外锣鼓喧天,人声汹汹。早有两个文官,两个武将,带领着二十四个锦衣花帽的校尉,一齐拥入,也不问缘由,竟将唐长老捉下,用粗绳紧紧绑了。唐长老忙向道:“贫僧初到贵国,又不曾犯罪,为何绑我?”那两个文官道:“好活佛,你做的事你难道不知,还要假辨些什么?”唐长老道:“贫僧乃东土往西天过路的僧人,才到宝方,曾做何事?实是冤屈。”那两个武将道:“明明是你这妖僧,怎为冤屈?”唐长老道:“天下僧人颇多,何以见得就是贫僧?”那文官又道:

  “你道没有证据么?”叫人役取过一幅图像来,上面画着一个和尚,就与唐长老一般模样。因指着与唐长老看道:“你且自看看,是你不是?你还要赖到哪里去!”唐长老看见,吓得哑口无言,点头叹息道:“冤家,冤家!真屈杀贫僧也。”小行者看见图画相同,忙上前说道:“既有图画相对,师父就辨也无用。只请问四位大人,如今绑缚家师到哪里去审?”文武四个官齐道:“好小事情,哪个衙门敢审?只要带到御前候万岁爷爷亲问哩!”小行者道:“师父,既是入朝见驾,我们少不得要倒换关文,就顺便去走一遭也罢。”唐长老道:“入朝见驾是免不得的,但不知是什么冤屈事情,恐难分辨。”小行者道:“虚则虚,实则实,有什么难辨!等我随师父去就是了。”唐长老无法,只得听从众校尉绑缚了,簇拥着入朝。

  原来这上善国王是个少年天子,才十八岁,为人至孝,又甚英明。只因皇太后好佛,在后宫造了一座佛楼,叫做待度楼,供养着三世诸佛,日日在内香花灯烛念经拜忏,以为必要成佛,如此数年。忽一日,白昼现出一尊佛来,自称古佛,因鉴太后焚修心诚,故来度他。自此之后,时时见形,随人瞻仰。有时说些祸福,又甚灵验。有时显些神通,又甚奇异.哄得太后信以为真,每日痴痴迷迷,只指望成佛。上善国王心知其非,每每泣谏太后,只是不听。忽一日,古佛到了楼上,命太后斥退了众宫人,闭上楼门,亲自说法。上善国王闻知,急走来看时,忽下了一场花雨,又起了一阵香风。上善国王急急走入楼中,已不知太后被那古佛摄到哪里去了。慌忙命有司点了兵将,画影图形,四境搜访,并无踪迹。上善国王思想母后,连朝也不设,每日价空在待度楼中痛哭,已将一月。这日,忽内臣来报道:“那假佛的那个妖僧,已被文武缉捕人等捉获着了。”上善国王问道:“如今在哪里?”内臣道:“现在朝门外,候万岁爷去亲审哩!”那上善国王听了,又惊又疑,立时就亲御便殿,命将妖僧解了进来。

  此时,大小臣僚皆来随驾。不一时,二十四个校尉将唐长老绑缚着,直带到丹墀之上。国王睁睛一看,连连点头道:“正是他,正是他!”遂喝问道:“你这妖僧实叫何名?怎敢擅变古佛,鼓惑太后!今又将太后摄藏何处?实实招来,免动刑法。”唐长老大叫道:“贫僧法名大颠,乃南瞻部洲大唐国潮州府人氏,自幼为僧,秉持正教。今奉大唐天子敕命,前往西天大天竺国雷音寺,拜求我佛真解,以解真经。路过宝方,正有通关文牒要见陛下倒换了,以便西行。行李方才到得馆驿,坐尚未暖,饭尚未吃,晓得什么古佛?什么太后?却被这些人役不由分说,竟将贫僧绑缚来见陛下。陛下明鉴万里,贫僧实系无辜,恳求加察。”国王道:“朕在待度楼亲见你说法谈禅,又非他人指称,还要加察些什么?”唐长老道:“外貌虽同,其中实异。这是非同异,若不加察,何以得明?”国王道:“要加察就先察你。你若果系妖僧,变幻佛容,鼓惑太后,这太后自然要在你身上送还。你若果系东土大唐僧人,偶以面貌相同误投罗网,朕闻大唐与我上善国相距有五、六万里程途,一路上魔怪不少,若非有德行、有手段的高僧,焉能到此?你若果系有德行、有手段的高僧,只消替我查出太后的消息下落,你的心迹不辨自明了。今你与他面貌既已相同,他适去,你适来,时候又刚刚凑巧,若只以口舌鸣冤,谁肯信你?”唐长老未及回答,小行者遂上前一步,接说道:“陛下果然是个英明之主,说得十分有理。但只是陛下既要我们替你找寻太后,须将那妖精的来踪去迹说个明白,便好去拿来与陛下正罪。”国王正与唐长老问话,忽见小行者钻出来对答,又见他生得雷公嘴,长耳朵,猴子一般,不觉吃了一惊道:“朕审问妖僧,你是何人敢出来多嘴?”小行者道:“小和尚叫做孙小行者,就是他的徒弟。因见陛下问及德行、手段,不瞒陛下说,家师实有些德行,小和尚颇有些手段。若非多嘴,陛下何以得知?”国王听了大喜道:“原来你有些手段?”小行者道:“陛下已先说的,若没有本事拿不得妖精,也不能到此处了。”国主道:“你虽会拿妖精,只是妖精也有几等,你却怎生去拿?”小行者道:“只要陛下说个影响。若是鬼妖去问阎王拿,若是仙妖去问老君拿,若是佛妖去问如来拿,若是上界星妖、神妖去问玉帝拿。”国王见他说话荒唐,便含怒道:“你这和尚莫非有些疯病么?”小行者道:“小和尚从来不晓得害病。”国王道:“既非疯病,为何说些疯话?”小行者道:“是疯话不是疯话且莫管,陛下只说那妖精怎生来骗太后,说个始末根由,等我去拿他来,便晓得我不是疯病者。”国王半疑半信,细细将太后好佛造楼,并妖怪变佛现形,又下花雨,把太后摄去的事情,说了一遍。小行者听了道:“这也不是什么鬼妖、仙妖、佛妖、星妖、神妖,都是太后妄想成佛,动了贪心,起了邪念,故近山中妖兽闻知,假变佛形来鼓惑、摄去,皆小小幻术耳!不足为奇。等我去拿他来与陛下细审,看是也不是?”国王道:“你若果有手段拿倒妖精,救回太后,朕当倾国重谢,决不食言。”小行者道:“我们和尚家要什么谢?只要陛下松了师父的绑,请他吃些斋饭就够了。”国王道:“莫说吃斋饭,就是筵宴也容易。只是松了绑,恐他一时又下起花雨来走了,却如何处?”小行者笑道:“陛下,只道你这一条绳子绑着我师父,便以为牢固监守?不知此皆我师父有德行,尊贤王的法度,甘心忍受。若果要走去,有何难哉!”遂用手将唐长老身上一指,喝声:“断。”只见那些横捆竖缚的麻绳,早已象刀割的一般,皆寸寸脱了下来。那二十四个校尉看见,恐怕走了,忙要上前捉拿。小行者又将手一指,道声:“慢来!”那二十四个校尉就象泥塑的,呆呆立住,动也动不得一动。国王看见方大惊道:“原来贤师徒果系神圣之僧,愧朕肉眼不能早识,多有唐突!”急命近侍扶唐圣僧上殿。唐长老见近侍来扶,方定了性,抖抖衣服走上殿来,重新朝拜。拜毕,国王命取锦墩赐坐,然后问道:“孙高徒既具此广大神通,老罗汉定有无边法力,万望大发裁悲,使我母子团圆,胜于灵山拜佛。”唐长老道:“贫僧惟有一心,道无才善,至于找寻太后,只好小徒效力。”小行者道:“陛下既要叫我老孙去找寻,闲话不要说了,快差人到馆驿里唤了我两个师弟来保护师父,我好去行事。”国王大喜道:“圣僧果肯慈悲,且请用过斋再商量。”一面传旨光禄寺备斋,一面遣内臣去馆驿,迎请二位圣僧同入朝吃斋。

  不多时,猪一戒、沙弥都已来了,看了师父坐在殿中锦墩上,暗笑道:“这国王也是个虎头蛇尾,起先那样绑缚拿来,好不凶恶,不知听了我师兄捣了些什么鬼,如今却又锦墩赐坐。”内臣忙引他二人丹陛中立着,上前奏道:“奉旨请的二位圣僧见驾。”一面回头叫他行礼。那呆子与沙弥朝上作个揖道:“猪一戒、沙弥朝见陛下。”国王看见,二人比小行者人物又丑又恶,不觉神色有异。唐长老忙上前启奏道:“小徒皆是山野粗蠢之人,只晓得担负驱驰,并不识朝廷礼度,望陛下赦之。”国王道:“不知礼法也不罪他,但唐圣僧法容怎这般慈善,三位高徒为何愈出愈奇?”唐长老道:“三个小徒貌虽丑陋,性实真诚。”正说不完,光禄寺报融泄殿斋已备齐了。国王就亲起身同到殿中去吃斋。不一时吃完,国王就说道:“方才已蒙孙圣僧许拿妖僧,但今无踪无影,不知是甚样拿法?”小行者道:“拿法甚多,一时也说不了。只问陛下,这国中左右前后有甚出名的高山大川?”国主命宣宰相来问。宰相奏道:“国门之外,左右前后虽有爱日山、忘忧洞、萱草岩许多名胜,然是一丘一壑,止好供游人四时玩赏,并无深邃之地可以隐藏;惟此去西南一百余里,有一座九尾山甚是奇怪。这座山原从九嶷山发源,一路逶迤蜿蜒而来,到此结了九条龙脉,但不见头,故称为九尾山。这山上有美人峰、妆镜峰、画眉峰、点唇峰、折腰峰、并肩峰,又有罗汉峰、仙人峰、古佛峰、罗刹峰,又有鸳鸯交颈、石龙女、合欢松,奇奇怪怪,不一而足。除了此处,再没有出名的山了。”小行者听了道:“不消说是此处了。”便对唐长老说道:“师父请安心在此坐坐,等我去找寻个消息来。”一面说一筋斗早已跳在空中,不知去向。国王看见又惊又喜道:“原来孙圣僧会腾云。”猪一戒笑道:“孙圣僧会腾云,哪一个又不会腾云!陛下正所谓坐井观天也。”国王大喜道:“这等说来,连三位也是腾云驾雾的神僧了。”唐长老忙回道:“三个小徒实能在空中来往,似贫僧步步实地还虑难行。”国王听了一发起敬,即留在融泄殿闲话不题。

  却说小行者驾云向西南一路而来,早已望见一带高山十分奇怪。怎见得?但见:


  虎踞半天,吞吐低昂,识其面而莫测其背;龙来万里,迢迢起伏,见其尾而不见其头。自卑升高,下一峰,上一峰,峰峰见奇峭之形;从远至近,前一岭,后一岭,岭岭作迂回之势。长松老干,蟠结做夭矫之虬;乔木横枝,摇摆做飞腾之凤。日照晴空,雷响山中瀑布;云生阴洞,雨喷石上流泉。秀气所钟,遍地灵芝瑞草;灵光不散,满山异兽珍禽。云霞缥缈,模糊望去但见一座高山;岩岫分明,仔细看来实是九条龙尾。


  小行者到得山上,见那山形盘一条,拖一条,曲一条,直一条,横一条,竖一条,倒一条,顺一条,交一条,宛然九尾,知是此山,便前前后后各处找寻。怎奈山身宽大,洞穴甚多,并无踪影,只得跳在空中细细观看。忽闻得一个山坳里隐隐有钟鼓之音,及落下来察听,又不见一些踪迹,遂沿着一带溪水信步走来。忽远远望见前面溪口有座大亭子,亭下边有几个妇女在那里说话。欲要走近前问他,又恐怕惊走了,遂摇身一变,变做个麻苍蝇儿,一翅飞到面前。只见那几个妇女虽剃得光光头儿,象个佛家弟子,却又一身绫锦宫妆打扮,都在那里洗摘素菜哩!就飞到一个年老的头上停住,听他说道:“明日佛爷与佛母成了大欢喜缘,你们这些小欢喜只怕要变做烦恼哩!”一个年少的答道:“我们却未必烦恼,只怕太后不肯做佛母,佛爷还要大烦恼哩!”又一个道:“我看太后的光景象个断然不肯的。”又一个道:“既已落入圈套,肯不肯怎由得他!”又一个道:“我们不要替古人担忧,且等百日道场完了,肯不肯便知端的。里面好吃午斋了,我们摘洗了素菜快去吧。”大家遂将各色素菜一种种都收拾在篮内提着,一齐去了。小行者因要探他的洞穴,便停在头上不动,跟了他去。

  原来这个洞最是深邃,在那夹山中走了个三回九曲,方才看见洞门。洞门上题着小小的八个古篆字是“九尾仙山千变佛洞”。初走进洞,黑魆魆竟摸不着径路,左一弯,右一转,足有三、五箭路方才明亮。又走有一里多路,方才看见厅堂楼阁,虽举头不见天日,却自窍中射进光来,就与看见天日的一般,几个妇女竟往香积厨去了。小行者方一翅飞下来,竟到大殿上来看,只见殿上供养着过去、未来、现在三尊大佛,下边是二十四个和尚在那里念经拜忏,满殿幢幡空盖,香花灯烛,钟鼓音乐,十分庄严富丽;左半边另设一张法座,坐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和尚,容貌果与唐长老相似,头垂缨络,身挂珠衣,面前也列着幢幡宝盖,香花灯烛,俨然也象一尊古佛;右半边也设着一张法座,面前也设着幢幡宝盖,香花灯烛,只是座上却无人坐。小行者暗想道:“这装佛的和尚定是这个妖精了。这一座定是太后坐的,这太后不肯出来同坐,想是还有些烈性,且看他后半截如何。”便停在佛头上不动。不多时,众僧经忏念完,要午斋斋供,那妖精便叫十二个官妆的佛女去请太后佛母来同献供。佛女领命,就到后殿去请。小行者又飞一翅赶上跟了进去,看见太后坐在后殿上,正凝思垂泪。小行者看那太后年纪只好三十五、六,果然生得齐整。正是:


  金嫩珠香白璧温,盘龙宝髻腻烟痕;

  虽然百种风流态,凤眼鸾眉体自尊。


  那十二个官妆佛女看着太后齐齐跪奏道:“佛爷在大殿上,请佛母娘娘同去献供。”太后听了大怒道:“什么佛爷?谁是佛母?快快送我回去还有商量,若逼我至死,我上善国王访着消息,安肯与你甘休!”众佛女又奏道:“这道场乃是大欢喜缘,佛生怫灭,皆不外此。佛母,既来之则安之,何必发怒。”太后心知落套,悔恨无及,又听见这些闲言散语,不胜愤怒,也不回言,竟起身往殿后房中去了。众佛女不敢苦请,只得出去回复佛爷。小行者便飞下来,随着太后入去。太后到得房中捶胸痛哭道:


  “痴心好佛却成魔,应是前生孽障多,

  花雨落成平地狱,香风吹入奈人河,

  九重望母愁如海,三窟思儿泪似波,

  啮血写成生死信,请谁传达凤鸾坡。


  小行者听了,忍不住轻轻飞到他耳边说道:“太后娘娘不用悲伤,你若有信,我小孙与你传去就是了。”太后忽听得说话,又不见人,惊得香汗直流,满身抖战道:“我也是一国母后,怎时运不好,既已逢魔,却又遇鬼?”小行者道:“我不是鬼,是你上善国王请来找寻救太后的。”太后听见说是国王请来救他,便顾不得害怕,大着胆子问道:“你既是请来救我,为何不现人形?”小行者道:“我若现形恐被人看见,便不好行事。”太后随起身将房门闭上道:“我这房中无人,你自现形不妨。”小行者遂飞离了太后耳边,现出原形。太后忽然看见是尖嘴缩腮一个和尚,心中十分害怕,然在急难中无可奈何,只得问道:“你是甚人?国王怎生请你?”小行者道:“我姓孙,俗号小行者,乃东土大唐来的。跟随家师往西天见佛求解,路过你国。你国王为失了太后四下找寻,见我师父的面貌与这妖怪相同,故遣校尉拿住我师父。是我与你国王讲明白,又见我有些手段,央求我来找寻。是你的造化,亏我一寻就寻着了。”太后听了,又惊又喜又愁道:“既蒙圣僧来救我,只是这妖怪变化多端,又党羽甚众,你只一人,却怎生故得他过。”小行者道:“妖怪党羽多,能变化,都不打紧;只是这洞中又弯又曲,又深又远,一时难得出去,须设个法儿哄出洞外便好。”太后道:“他将我紧紧藏在洞中,还怕人泄漏,怎生哄得出去?”小行者道:“有个法儿。”太后道:“有甚法儿?”小行者道:“他若再着人来请你去同献供,你便慨然出去。”太后道:“出去便怎么?”小行者道:“他上面供养着三尊泥佛,他若逼你结欢喜缘,你便说:只要问这三尊佛,他说该结便结,他说不该结便死也不从。他若果然问时,我自有处。”正说不完,只见那十二个佛女又在房门外叫唤。小行者忙又变做个苍蝇儿叮在头上。太后依了小行者言语,便开了门问道:“你们又来做什么?”十二个佛女齐道:“佛爷分付奏上娘娘:这道场非同小可,不是人间私事,乃是大欢喜缘,升天成佛皆从此出,毕竟要请佛母娘娘与佛爷同去献供。”太后道:“既如此,我就去,自有话说。”众佛女听见太后肯去,俱各欢喜,忙在前面引路,后面跟随,簇拥到大殿上来。

  那佛妖看见,忙起身笑迎着说道:“娘娘肯来一同献供,真是欢喜有缘,眼见得同成佛道不难矣!”太后道:“献供与谁?”佛妖将手指着三尊佛道:“献供与此三世佛。”太后道:“你既是佛,这三尊止不过也是佛,为何献供与他?”佛妖笑道:“他是已成之佛,我与你是待成之佛。今日我们以欢喜成佛,献供与他,异日又有以欢喜成佛的,少不得也要献供与你我。”太后道:“这三尊佛既是过来人,我只问他,他若说果然如此,我便凡事依你;若不答应,你却休怪休想。”佛妖着惊道:“这使不得!他虽具佛性,却无佛舌,怎会答应?”太后道:“若果欢喜有缘,他答应也不可知,待我问问看。”就走到三尊大佛前打一个问讯道:“弟子虽系女流,然虔心奉佛多年,只因一念贪嗔,生出许多魔障,若果前生冤债,今世当偿,乞我佛明示,便不敢爱此皮囊,复深罪戾;倘两无缘孽,妄起邪心,理应堕落,何得逼人?亦望我佛慈悲,消灾消障。”佛妖暗想道:“泥上佛怎会说话?倒被他使乖了。”正想不了,忽听见中间那尊如来佛开口说道:“上善太后,你不必苦辞,这段欢喜姻缘,皆是你们前世有宗公案。”太后道:“请问前世有何公案?”如来道:“你前世乃是一个开堂讲经说法的和尚,胸中全不知清净真宗,只以口舌利便讲得天花乱坠,迷惑得世人颠颠倒倒。故今世罚你变做女身,仍以佛法目迷,应该堕入他野狐之缠,自当欢喜领受。”原来佛妖正是一个九尾狐狸,因修炼多年,巧能变化,故变做佛容来哄骗太后,就是设此佛像皆是借假修真。不期泥佛忽然说起话来,吓得心惊肉战,只道果是活佛临坛,又听见说出“野狐”二字,道着自家心病,不觉心胆俱碎,身子立不住,便扑通的跪倒了。如来又说道:“九尾儿不消着忙,这也不**事,都是他罪孽所招,但你也有一段公案。你前生原是一只猛虎,因吃的狐狸多,故今世狐狸变虎,虎变狐狸,填还前孽。幸你信心向佛,修炼成功,又有此一段欢喜大缘,故我佛大发慈悲,已命山神将猛虎爪牙找去,使他有报冤之名,而无报冤之实,方见上天与我佛门善恶报应之不爽。这两重公案既已说明,这道场也不必完了,明早但听得洞门口隐隐雷声,便是你填孽之时,你可悄悄到结果峰前断根树下,见有一只没牙齿恹恹待毙的病虎,便是你的冤家。你须现了原形挨入虎口,与他略啖一啖,应过你的前愆,然后仍幻成假像,迎入洞中,共结大欢喜缘,以完上善太后的罪案。此后倘能合意精修,自能共成佛道。若不依言行事,或推脱,或强为,便是违天逆佛,永堕轮回。”佛妖听了,连连点头:“活佛爷!活佛爷所说,一一听从。”太后心下明白,假恨一声道:“谁知是前生冤孽!罢罢,拚今生了此孽障。”说罢,竟自回后殿房中去了。小行者仍变苍蝇飞进房去,在太后耳边道:“事已说妥,我且回去报与你国王知道,明日好备法驾来迎。”太后道:“我身落陷阱之中,如坐针毡,千万望圣僧救我。倘能回国与国王说知,决不敢忘大恩。”小行者道:“娘娘放心,明日准来。”说罢,仍飞到大殿上来,只见佛妖尚在那里对佛磕头祷告哩!小行者也不去睬他,竟飞出洞中,纵云头回到国中融泄殿上,只见国王正与唐长老闲谈。忽见小行者从空落下,国王忙起身谢道:“多累圣僧!找寻的消息何如?”小行者就将怎生遇见、怎生入洞、怎生寻觅太后、怎生假做佛言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喜得个国王如死去复生,也不顾帝王体统,忙倒身下拜道:“圣僧之功,真同再造矣!”小行者连忙扶起道:“陛下不必如此,观瞻不雅,且快去打点明日之事。”国王起来问道:“明日要打点何事?”小行者道:“若是他人,我小孙一驾云头就带了回来;太后乃一国之母,云中往来,未免近亵,须用法驾迎回,方成体统。陛下可速命有司早备鸾车风辇,连夜到九尾山伺候。”国王听了又拱手作谢道:“圣僧做事直如此周到,真大恩人也!”忙敕有司去备法驾,又敕太监、宫女连夜去同迎不题。

  不多时,光禄寺供上斋筵,国王来陪吃了,就留他四众在殿中宿了。到次早,小行者起来叫猪一戒道:“你连日吃国王的饱斋,也不好无功而受禄,可帮我去拿那妖精来。”猪一戒道:“做和尚的吃碗闲饭也不为过,哥哥怎妒忌起来?你既开口,不依你,你定要寻事怪我。”便提着钉耙道:“便依你,同去走走吧。”唐长老听见欢喜道:“守拙,你同去相帮甚好,省得独叫你师兄出力。”小行者又分付沙弥保护师父,遂同猪一戒驾着云头往九尾山来。到了山上,叫猪一戒将钉耙藏在草里,变做一只没牙齿的病虎,没气没力的睡在树下。“只等妖精出来,现了原形到你口中,你须一口咬住不可放他。”猪一戒道:“这个不消分付,食在口头哪有轻放之理。”小行者分付停当,便起在空中,先向天吞了一口气,然后落下来朝着洞门一吐。那洞中原是弯弯曲曲的,受了这一口气,一霎时空谷传声,就似雷鸣一般。佛妖听见,又惊慌,又欢喜。惊慌是怕入虎口,恐有差池,欢喜是姻缘将到,终身受用。暗想:“那活佛决不误我。”只得大着胆独自走上山来。到了结果峰前断根树下,果见有一只伶伶仃仃的病虎唾在那里,七七八八要死。遂走上前用脚一踢,那虎动也不动一动,只把眼睁;再看一看,果然口里没有牙齿。深信我佛有灵,便不害怕,将身一摇,现出九尾原形,挨近虎口。猪一戒看见,便呜的一声一口噙住,果然没牙齿咬得不痛,狐妖越发放心,任他咬嚼。猪一戒咬了半晌,毫不能伤他,心中着急,想道:“我虎口虽无齿,钉耙却有齿。”遂将狐妖衔到藏钉耙的草边,急急现了原身,取出钉耙。那妖狐看见不是虎是人,吓得心惊胆战,急要变化走时,已被猪一戒一耙筑个九孔透明。小行者赶来,看见猪一戒筑死妖狐,满心欢喜,方走至山前,招呼那些宫女、太监,銮舆到洞门口,迎请出太后来,上了銮舆先行,然后同猪一戒复到洞中来扫除。此时,群妖闻信已走得干干净净。猪一戒又放了一把火,索性把宫殿烧光,方才提着死狐狸驾云回来。

  到了殿中,猪一戒将那死狐狸摔在阶下道:“这不是摄太后的古佛,怎冤我师父?”国王看见,连连谢罪。只等到晚,太后方才驾到。国王迎入殿中,母子抱头大哭了一回,方才倒身拜谢他师徒四人。太后深悔好佛之非,请唐长老到待度楼上去忏悔。唐长老道:“好佛不须忏悔,要忏悔只须忏悔此待度之心。佛即是心,心即是佛,要待谁度?一待度,先失本来,而野狐窜入矣!这待度楼贫僧与你改做自度楼,便立地成佛矣!”太后闻言感悟,拜谢不已。国王、太后将出许多金银珠宝相桂,唐长老分毫不受。又苦留多住些时,唐长老坚执要行。到了次日,国王无奈,只得倒换关文,备法驾,国王、太后亲送上西行大路。正是:


  早知心是佛,哪有野狐缠。


  未知唐长老此去不知又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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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后西游记



第二十八回 凿通二气无寒暑 陷入阴阳有死生


诗曰:
     闲从万化想天工,玄奥深微不可穷,

     顽石无端能出火,虚空何事忽生风,

     大奇日月来还去,最妙冬春始复终,

     谁赞谁参都是谎,阴阳二气有全功。


  话说小行者为上善国王打死野狐,迎回太后,方辨明了唐长老不白之冤,倒换关文,辞了国王、太后,依旧西行。唐长老在马上欢喜道:“这一场是非,我虽受些苦楚,却喜迎回太后,成此大功,倒结了莫大的善缘。履真呀,实实亏你有此辨才。”小行者笑道:“什么辨才!不过他以假佛弄太后,我即以假佛弄他,儒者谓之出乎尔者反平尔,佛家谓之自作自受耳。”大家说说笑笑,又走了许多程途。忽一日,又远远望见有山阻路。唐长者屡在山中受累,未免有些惊恐,叫声:“徒弟呀,你看前面又有山了,未知夷险如何?”小行者道:“这条路径虽也曾走过,却是云中往来,实不曾留心细看。是夷是险,连我也不知道,走到前面寻个人问问,方知端的。”唐长老点头道:“是。”慢慢的策马前进。又走过一带小冈,看见山坳里一个樵子在那里斫柴,唐长老勒住马,叫小行者上前去问。小行者上前去看时,但见那樵子:


  扁担沉沉斧不停,须臾砍破满山青;

  若非赖此薪传去,人世将无绝少形。


  小行者看见果是个樵子,便高声叫道:“老樵,问路。”那樵子回过头来,看见小行者形容古怪,便道:“你是什么人?要问往哪里去的路?”小行者道:“我是东西南北人,要问你西行的路平也不平?”那樵子随口答道:


  “你要问西行,西行路儿也平也不平。

  我们容易走,我看你们有些去不成。


  小行者听了笑道:“你这樵子说话好糊涂!总是一条路,平就平,不平就不平,你们既容易走,我们怎生就去不成?”那樵子道:“你去走走自然知道。”小行者道:“若是走过,方才不消问你了。”樵子见小行者问话兜搭,便不答应,将斧插在腰间,挑起柴来就要走。小行者也不扯他,只将手一指,那担柴就重有千斤,将那樵子压跌了一跤。樵子爬起来再要挑时,莫想挑得起,睁起眼睛看着小行者。小行者笑道:“看我怎么?你说你们容易走,怎不走了去!”那樵子道:“看你这和尚不出,倒会使戏法儿捉弄人,不要取笑,快放我回去!”小行者道:“你只说明了路怎生就平,怎生就不平?他人怎生容易走,我们怎生就去不成?说得老老实实,我就放你去了;你若不说或说得糊涂,便莫想挑这担柴了。”那樵子没法,只得说道:“前面这座山,东边叫做阳山,西边叫做阴山,合将来总名叫做阴阳二气山。阳山上有个阳大王,为人甚是春风和气。阴山上有个阴大王,为人最是冷落无情。他二人每和合一处,在天地间游行,若遇着喜时便能生人,撞着他怒时便能杀人。我这本地人民知他的性格,百事依顺,故路平容易走。我看你们形容古怪,情性搂搜,定要与他违拗,故说个路不平去不成。”小行者道:“这等说来,也还赖得过。”樵子道:“既赖得过,放我去吧。”小行者道:“还要问你,这阴、阳二大王有什么本事?”樵子道:“他的本事大哩!阳大王说天是他一家,阴大王说地是他一族,万物皆是他生的子孙。”小行者道:“我又不与他攀亲,谁问他的家族子孙?只问他有多大力气,用甚兵器。”樵子道:“若说他们的力气,一发怕人。他能钻天入地,搅海翻江;又能使红轮不敢暂驻,白月不敢常圆。阳大王使一条三刃火尖枪,刺将来莽匝匝如一团烈火;阴大王使一条梨花白雪枪,舞开去冷森森似万丈寒冰。哪个当得起?你们要过此山,除非以礼拜求,随时顺去;若要倚强恃顽与他违拗,便万万不能过去。只此便是实话,放我去吧。”小行者听了点点头道:“虽替他说些大话,也只是你这里人胆小,不怪你,去吧。”又将手一指,那樵子便轻轻的将柴挑去了。小行者走回来对唐长老道:“山中妖怪是有两个,说起来也只平常,不要怕他,我们只走我们的路。”唐长老见小行者如此说,便也放心前进。

  原来此山甚阔,东西两条路都走得。此时正是八、九月时节,唐长老策马就往东路而行。行不上数里,只觉有些炎热,又走得半里多路,那炎热之气一发难当。唐长老道:“一路来黄花满地,白云满天,象是个深秋光景,怎么这山前如此炎热?虽酷暑天亦不过如此!”又走不得几步,猪一戒与沙弥挑着行李,走得满身臭汗如雨,忙歇下担子,解开怀只是喘,喘了半晌,口里乱嚷道:“去不成,去不成!再走几步就要热死哩!”唐长老勒住马也说道:“果然烦躁难行!”小行者心下疑惑,回头向西一看,只见那边天上有些阴云,便将唐长老的马牵转来道:“我们走那边去。”猪一戒又嚷道:“总是一般的路,还禁得转来转去多走哩!”只坐在地下不动身。沙弥见唐长老的马已牵过西路,只得挑起行李也跟将过去。不期到了西路,清风飒讽,吹得心骨皆凉,忙招手叫猪一戒道:“这边不热,快来,快来!”猪一戒听了,只认做耍他,也不答应,被沙弥叫不过,方慢慢走来。才走到早已遍体生凉,十分快活,急急往前赶道:“果然凉爽好走。放下行李,待我来挑。”跑不上几步,渐渐冷气直冲。忙将衣带结好,又走不上几步,一阵阴风直吹得毛骨耸然,再要上前,不觉浑身抖起来;没奈何只得立住脚看时,只见沙弥已歇下担子,小行者牵着唐长老的马已急急的奔回来了。奔到面前看时,唐长老面上已冻得白了了的没些人色。

  大家直退走回五、七里方才定了。唐长老大惊,说道:“怎么一座山东半边这样热,西半边这样冷?真利害怕人,不知是何缘故。”小行者道:“我方才问来,这山叫做阴阳二气山。东半边属阳故热,西半边属阴故冷。”唐长老道:“热又走不得,冷又走不得,却如之奈何?”小行者道:“师父不必心焦,我想一山冷热不齐,定是山泽不能通气之故,我们只消在山腰里通他一个窍儿,包管冷热就均了。”唐长老道:“论理虽是如此,只是这等一座大山岂容易通将过去!”小行者道:“师父只不要护短,叫猪一戒帮我去通,包管通将过去。”猪一戒听了道:“师兄说的话连人气儿也没些。这山是天地生成的,哪里有个人能通得过去的?”小行者道:“呆兄弟,岂不闻昔时五丁开山。今你的钉耙九个齿钉,比他还多四个,怎倒通不得一个窍儿!”猪一戒笑得打跌道:“师兄原来是个假斯文,五丁是五个力士,怎比起钉耙之钉来?好教书先生!也不怕人听见害羞。”小行者也笑道:“呆子你晓得什么?既是五个力士,怎又叫做五丁力士?焉知那五个力士开山不用钉耙!”猪一戒道:“赖是让你赖,只是文理欠通,这也罢了。只是这等一座大山,从东头直筑到西头,莫说万无筑通的道理,就是筑得通,我替你两个人,一条棒,一柄耙,连夜不歇工,从小通到头白,还不知可通得一半哩!师父,到何日方能通去?莫要听他说鬼话。”唐长老听了,沉吟半晌道:“守拙之言,似乎有理。”小行者道:“我原叫师父不要护短,今手还不曾动,就先护短起,怎做得事来?”唐长老道:“履真呀,我不是护短,但如此大山要凿通他,我想来其实费力。”小行者道:“师父有所不知,凡是山川,外虽具重浊之形,实内包天地精明之气,哪有个不生灵窍之理?只消审形察势,寻着他的窍脉,一筑便通了,何须苦费气力?”唐长老听了连连点头。猪一戒方不敢再言,掣出钉耙道:“既是这等,快去,快去!”小行者又寻一个稳便处,叫沙弥保护唐长老坐着,方与猪一戒算计道:“我们若要照旧走去,又恐触他冷热之气,莫若跳在空中看定他的窾窍,再下去动手。”猪一戒道:“有理,有理。”二人一同跳在半空中山顶上细细观看,只见那座山周围旋转,就象一幅太极图儿,左边一带白,直从右边勾入中心;右边一带黑,直从左边勾入腹内。小行者看得分明,因对猪一戒道:“你看此山两边黑白交锁,我想,他的窍脉不在当中,就在东西两旁。”猪一戒道:“这山东边热,西边冷,想是东边的气通不到西边,西边的气通不到东边。若要东西相通,你与我还须挖两旁才好。”小行者道:“兄弟说得是,就先从东边挖挖看。”二人随落下东边,细细观看,见那正东中间一围土色红荡荡,与别处土色不同,便对猪一戒道:“你看此处有些占怪。”猪一戒也看了看道:“果然有些古怪,等我试试看。”就取钉耙照着红土筑去。筑了半晌,筑去有三、五尺深。再看时,果然是个石窍,筑下来的土都蒸蒸有热气。小行者看了道:“一发是了。”遂叫猪一戒停了耙,却自将铁棒伸入窍中去捣,捣松的土又叫猪一戒用钉耙挖出,耙完又捣,捣不多时,早捣了一个空,再用棒进去一搅,却空落落的竟没土了。猪一戒见了大喜道:“果然有个窍脉,想是通了,待我钻进去看看。”正说不完,只见里面一股热气就似火一般冲将出来,十分利害。猪一戒忙闪开身子,吐舌道:“早是不曾钻进去,若是钻了进去,一时退不及,岂不被他烧死了。”小行者道:“一味热还是纯阳,这气还未曾通,想是西头塞紧了。”猪一戒道:“我们就到西头去筑。”二人又跳在空中,转到西边落下来观看,果然正西中间也有一围几乌黑的土。猪一戒看见知道是了,便也不问,竟提起钉耙去筑,也筑有三、五尺深,就叫小行者用捧去捣,捣进去,果也是个石窍,石窍中耙出来的土都冷阴阴就似冰铁。小行者用棒往窍中搅不多时,忽一阵冷气冲出来,冲得人毛发直竖。猪一戒道:“窍已挖开,原是东边热,西边冷,照旧气不相通,却也没法。”小行者道:“想是正当中还有些阻隔,我与你再去看看。”二人复跳在空中,落到山顶上细细再看,只见正当中黑白交结之处,直立着一个石碑,碑上写着句道:


  左山右泽,于焉闭塞。

  亿万千年,阴阳各得。


  小行者看了,对一戒道:“你看见么?此下是了,还不动手!”猪一戒道:“这样大石碑,怎生弄得他动!”小行者道:“只消将半边土筑松了,他自然会倒,谁要你去动?”猪一戒道:“既是这等不打紧。”遂将钉耙把碑下的土筑去半边,那碑脚下早半边虚了;小行者忙将金箍铁捧在碑顶上用力一推,那碑脚下的上已是虚的了,早已豁喇一声仆倒在地。忙叫猪一戒用钉耙将碑下的土泥一顿拨开,忽露出一个大洞来。二人在洞口向下张望,不见动静。小行者正打帐要变化了下去审察,忽一声响亮,先暖烘烘冲出一股热气来。热气正未散,忽又一声响,后又寒森森冲起一股冷气来。二气交在一处,忽氤氤氲氲散作一天灵雨。雨过后,便不冷不热,竟成了一种温和气象。猪一戒满心欢喜道:“哥哥,我想这样大山既有灵窍,便何止万万千千,怎我们只通得这一个,便阴阳二气已透?”小行者道:“你岂不闻一窍通时万窍通。”二人大喜,便一个从东,一个从西,分路走回来,便不觉十分大冷大热。将这些事报与唐长老知道。唐长老大喜,依旧上马进山而来。正是:


  天心久自畅絪緼,二气原从一气分,

  早向鸿濛开混沌,声无可听臭无闻。


  却说这二气山的阳大王,虽然好动,却为人慈善;阴大王虽为人惨刻,却是好静,每日在洞中只运神功,为化为育。这一日,阳大王只觉满身冷气冲来,阴大王也觉满身热气冲来,俱各大异,因同到山头来察访。忽见镇山碑推倒在地,尽吃一惊道:“什么人有此力量擅通我山泽之气?”分付群妖四处去查访。忽几个来报道:“四山俱无影响,只有东南山脚下有四个和尚,生得古古怪怪,一个白面的骑马,一个长嘴大耳的挑行李,一个尖嘴缩腮的,一个晦气脸的,前后簇拥而行,如今渐渐进山来了。”阴大王道:“这四个和尚既生得古怪,不消说一定是他了。”阳大王道:“若果是他,须要拿来问罪。”就打帐叫人去拿。那几个报事的小妖又禀道:“小的见那个尖嘴缩腮的和尚,手里拿着一条棍棒,又长又大,口中吆吆喝喝,象是个不服善的强遭瘟,众人恐拿他不来,挫了锐气,还须二位大王自行为妙。”阴、阳二大王尚未答应,旁边早恼犯了孤阴、独阳二位将军,出来道:“三、四和尚打什么紧?待末将去擒来就是了,怎要二位大王费力。”阴、阳二大王欢喜道:“快去擒来,等你成功。”二将得令,孤阴忙提刀,独阳忙绰枪,赶出山前,恰恰望见四个和尚远远而来,同赶上前一步拦住,大叫道:“你是哪里来的大胆和尚?怎敢私自推我镇山碑,擅通山泽之气,以致阴阳混杂,该得何罪?快快下马受死,免我老爷们动手。”小行者看见,忙叫猪一戒、沙弥护住唐长老,却自迎上前道:“你们二人,想是阴阳山差来迎接我唐佛师过山的了?还不跪接,却这等大呼小叫!”孤阴、独阳听了一发大怒道:“好大胆和尚!我奉二位大王之令而来,恐怕错杀了你,你既不知死活,敢说此大话,这推碑通气一定是你无疑了!”小行者笑道:“人生天地间宜一团和气,岂容你一窍不通擅作此炎凉之态?你二人早早回去,叫他速速改过自新,尚可原情轻恕;倘恃顽不改,岂但推碑通气,连这座山都要掀翻,叫他无处栖身。”孤阴、独阳听了,气得暴跳如雷,便不管好歹,刀枪一齐上。小行者用棒架住道:“你二人就要死也不须如此着急,且说你是甚人?倘无名小子,不要辱了我的金箍铁棒!”孤**:“我说来你不要害怕,我乃孤阴将军,他乃独阳将军,今日阴阳夹攻,你这和尚怕也不怕?”小行者道:“我闻孤阴不生,独阳不长,留你这种贼气在天地间也无用,倒不如待我扫除了吧。”便举起铁棒劈面打来。二人刀枪并举,急架相还,三人在山脚下一场好杀。但见:


  孤阴专杀不辜,刀刃欲加和尚颈;独阳存心最毒,枪尖要刺恶僧胸。恶僧果恶,隔过枪尖还铁棒;和尚不和,拨开刀刃答金箍。妖怪占便宜,两个同心杀一个;僧家真大胆,一人独力战双人。三般兵器,你砍我,我架你,只闻得铮铮铁响;双半能人,你奔来,我跃去,但看见莽莽云飞。和尚以慈善劝人,偏遇着狠妖精专欺慈善;妖精以阴阳害道,恰相逢真和尚不信阴阳。会弄神,会弄鬼,妖精逞二气良能;不怕天,不怕地,和尚恃一心作主。


  两个妖精只道和尚是善门,好欺负,故夸嘴来拿,不期撞见小行者这恶和尚,两个杀一个,杀了半日,直杀到满口生烟,浑身似雨,遮架不住。心下暗暗懊悔道:“早知做和尚的这等恶,不来惹他也罢了。”甚难支架,当不得小行者那条金箍铁棒就似飞龙一般,只在两人头上盘旋。妖精撑持不住,只得一个拖刀,一个曳枪,败下阵来。小行者笑道:“这样货也要到西方路上来做妖怪?饶你去,快快叫阴阳山主来迎接,倘迟了不恭,连你这山都捣成齑粉。”孤阴、独阳慌慌张张跑回山来,报与阴、阳二大王道:“果有四个和尚,那三个不曾交手;只有一个雷公嘴猴子腮的,与他杀了半日,他使一条金箍铁棒,也不知有几万斤重,十分利害!二将实是挡他不住。”阴大王听了大怒道:“两个人拿一个和尚也拿不来,还要替他说大活,长他人之威风,快推出去斩了。”阳大王止住道:“且向他,推碑通气可是这和尚?”孤**:“正是这和尚,他还说不但推碑,还要叫二位大王去迎接,若迎接不恭,连山都要掀翻哩!”阳大王想了想,对着阴大王道:“这和尚既能推碑,又能战败二将,自然也是个磨牙的主子,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阴大王道:“怎生智取?”阳大王道:“阴阳二气已被他穿通了,料热他不死,冻他不坏,莫若将阴阳将士就山形排成八卦,引他陷入坎中捉住,岂不省了许多战斗!”阴大王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就依计而行。”因号令阖山大小兵将,照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分做八队,以应八卦之数,七处俱依山带岭虚设一旗,使他疑畏;惟西南方死门挖下一个大陷坑,上面铺得平平,象条大路,四边埋伏兵将,准备捉人。阴、阳二大王却自领些老弱兵将拥出山来,迎着他师徒四人道:“来者是何处僧人?快通姓名。”小行者忙上前答应道:“吾师乃东土大唐国差往西天雷音寺见活佛求真解的唐半偈佛师。我乃他大徒弟孙小圣,那挑担的是二徒弟猪一戒,那牵马的是三徒弟沙弥。我们一路来仗佛力专要降妖伏怪,与地方除害。你二人想是阴阳山的魔头了。今日来见我,还是要逞强寻死?还是要改过自新?快说明白了,我好与你处分。”阴、阳二大王道:“象你这野和尚,不知高低犯上,又擅自推倒镇山碑,又唐突我将士,就该拿你去处死;但僧来看佛面,既是佛家弟子,我也不与你一般见识,饶你过去吧。”说完,就领众妖一齐退入山中去了。

  猪一戒见群妖退去,挑起行李就要走。沙弥道:“二师兄且慢!我看这妖精说话未必老实,莫非弄下什么圈套哄我们入去!”唐长老便勒住马问小行者道:“致和说话殊觉有理,你怎么讲?”小行者道:“我也是这等想,但是任他有甚圈套,却没个站着不走之理。我们只须分做三队,叫猪一戒在前开路做前队;沙弥挑行李跟定师父做中队,我压后做后队。倘妖精有甚动静,我们首尾相顾,便不怕他了。”大家说道:“这个有理。”猪一戒就放下行李,掣出钉耙,一路吆吆喝喝先去开路;沙弥就挑起担子,跟定着师父的马缓缓而行,作中队;小行者自持金箍铁棒在后头断路,一齐奔入山来。猪一戒提着钉耙在前,也不知什么卦不卦,只拣大路就走。幸喜造化,竟撞入巽方生门,本该一直走出兑方惊门,却看见这方排列着许多旗帜,路又狭小不平,疑他有人把守,又看见西南上一条大路,甚是宽坦。遂不管好歹,竟望坤方死门而来。沙弥看见猪一戒在前,只得赶着唐长老的马随后跟来。正走得兴兴头头,忽听得前面一声响亮,原来是猪一戒走得忙,踏断了陷坑板,跌入陷坑去了,左右挠钩套索一齐上。沙弥看见,吃了一惊,忙要带转唐长老的马头,忽两旁钻出阴、阳二大王,一条梨花白雪枪,一条三刃火尖枪,两下刺来。沙弥急放下行李,掣出禅杖抵挡。唐长者已被一伙妖精横拖倒曳扯下马来,拿去了。沙弥急要上前去救,又被阴、阳二妖两条枪紧紧裹住,只得苦死把禅杖支撑。正难摆布,幸得小行者后队已到,看见沙弥被二妖围住,忙提捧上前大叫道:“沙弟勿慌!我来也。”阴、阳二妖看见,各分头迎敌。此时,众妖已将唐长老、猪一戒、行李、马匹拿入洞中,捆缚好了,晓得二大王厮杀,遂一阵都来相助。小行者与沙弥战了半晌,看见山场窄狭,不好施展,妖精人多,恐怕失利,因虚晃一棒,大家走了。正是:


  一心自恃可通神,不料阴阳会弄人;

  怪道圆虚不如实,有时假处胜于真。


  阴、阳二大王看见小行者与沙弥败阵走了,也不追赶,竟自回洞,坐在二气府大殿上,叫绑过唐长老与猪一戒来,跪在当面。阳大王先问道:“你们既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过路僧人,自当走你的路,为何私自推倒镇山碑擅通山泽之气?”唐长老道:“只为大王阴阳不肯和同,以致亢阳与亢阴东西两路作灾,阻住贫僧不能前进,故小徒一时慈悲,推倒此碑,使阴阳相和,不独为地方万世之利,亦于二位大王有补救之功,不知二位大王何故反设陷阱害人!”阳大王听了大笑道:“阴阳二气乃我二人生杀之权,都似这等被你穿通和合,有生无杀,岂不叫我二人皆做无用之物了!”唐长老道:“无用正乃二位大王之大用,若必以有用显能,则不为正气而为妖气,窃为大王不取也。”阴大王听了大怒道:“好大胆和尚!不说他擅通山泽罪该万死,反花言巧语讥刺我们,这样妖僧留他何用?快将这两个和尚拿去杀了吧。”众妖听了,呐一声喊就来动手。正是:


  慢道久修心似佛,谁知到此命如鸡!


  不知阴、阳二大王要杀唐长老与猪一戒怎生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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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后西游记



第二十九回 颠倒阴阳 深穷造化


诗曰:
     阴阳虽有斡旋才,不得其平便作灾,

     龙遇亢时多有悔,道当消处自成乖,

     天平地正何年见?暴雨狂风终日来;

     大抵天心人意顺,方能无盛亦无衰。


  话说阴、阳二大王,将唐长老与猪一戒拿到洞中审问,因唐半偈出言不逊,一时恼了,叫众妖推出去杀。众妖听了,呐一声喊就来动手,有几个去捉唐长老,就有几个去拖猪一戒。猪一戒见来拖地去杀,着了急,便大叫道:“妖怪不得无礼!谁敢杀我?”阴大王听见问道:“你这厮已是几上之肉,怎么不敢杀你?”猪一戒道:“你晓得我师徒是几个?”阴大王道:“是四个。”猪一戒道:“你如今设陷坑拿着几个?”阴大王道:“两个。”猪一戒道:“那两个为何不拿了来?”阳大王道:“正要拿他,被他乖觉走了。”猪一戒道:“恰又来,你捉了我们两个,他两个走了,就是你们的晦气到了!”阴大王道:“怎生晦气?”猪一戒道:“你晓得他两个叫甚名字?”阴大王道:“他自称一个是孙小行者,一个是沙弥。”猪一戒道:“你既知他名字,可知他为人?”阴大王道:“他不过是个游方和尚,会些枪棒罢了。”猪一戒道:“你认他是游方和尚,我说你们晦气到了。”阴大王道:“他不是游方和尚,却是甚人?”猪一戒道:“他乃当年大闹天宫太乙天仙后因取经有功证果斗战胜佛孙大圣的后人孙小圣。他得了祖传的道法,手持一条金箍铁棒,又有七十二般变化,能降东海之龙,善伏西山之虎,又曾闯入天门,在王母瑶池殿上坐索酒食,玉帝遣三界五行诸神拿他,俱被他打得心惊胆战,东逃西窜。玉帝没法,再三央他老祖孙大圣劝善,方入于佛门。今从师西行求解,一路来,出类拔萃的妖精也不知打死了多少,岂在你这两个变化无奇的小怪!赶早送出师父去,求他免死,还是你们的大造化;若迟疑不决,不但此山坐不稳,连性命多分活不成了,还敢胡言乱语要杀我哩!”阴、阳二大王听了,便你看我,我看你,半晌不做声。猪一戒见他二人不言语,知道被他唬吓倒了,便一发说大话道:“且莫说我大师兄的本事,就是我三师弟沙弥也非同小可,乃是金身罗汉的侍者,他一条降魔禅杖使起来,鬼哭神号。就是我猪一戒今虽落你陷阱,我也不是无名少姓之人,我父亲乃是天蓬大元帅,曾掌管天河十万兵丁,求经证果封为净坛使者,遗与我一柄九齿钉耙,重五万四千斤,筑一耙九孔流血,筑两耙十八孔冒脓。你莫倚着暗设陷坑,我偶然不曾防备,被你绑缚在此,就以为十大功劳。不知我看你这些绳索只如蒿草,要他断,不消吹灰之力。只是我奉师父之教,故不敢轻举妄动,少不得我大师兄、三师弟只在顷刻就来取你的首级了。”阴大王道:“胡说!我这山中把守得铁桶相似,他就有本事也不敢进来。”猪一戒道:“他会变苍蝇儿、蝴蝶儿、蟭虫儿飞了进来,你如何得知?”阳大王道:“你师兄未必有此本事,皆是你过为夸张。”猪一戒道:“若没有本事,怎走将来就能推碑、通气?”阳大王听了,只管出神。阴大王看见道:“大王不须深虑,我看这和尚一张长嘴,多分会说大话,不要信他,只是拿去杀了吧。”阳大王道:“这和尚虽说的都是大活,未免也有些因由,此时杀,他只道被人暗算是屈死了,莫若且宽他今日;等我们拿了那两个,一齐同杀,使他死而无怨。”猪一戒道:“这还象句说话。”阴大王道:“迟他半日的死倒也罢了,只是他说脱此绳索不消吹灰之力,倘然缚他在此,一时照管不到,被他走了,岂不又添一敌?”猪一戒道:“我们做好汉的决不走。”阳大王道:“这不难,只消将他二人解到造化山去,锁在圈子里,他便插翅也不能飞去。”阳大王道:“此计甚妙!不可迟了。”遂差数队妖兵,将唐长老与猪一戒二人并白马、行李押解到造化山去不题。

  却说小行者与沙弥,因山中妖精多,一时救不得唐长老,脱身走了。走到山外,沙弥道:“亏是我们分作三队,若是一齐走,同跌入陷坑,岂不都被他捉了!”小行者道:“我二人虽未被捉,却没头没脑,不知师父的下落,怎生去救?”沙弥道:“且寻到他门前再与他见一阵,便自有下落。”小行者道:“与他见阵,不如我变化了进去,探一探消息再厮杀不迟。”沙弥道:“若探得个消息更妙。”小行者将铁棒收了,遂摇身一变,变做个黄蝴蝶儿,飞入山中四下找寻。原来这山虽有阴阳二处各自居住,正当中却有一座二气府,是二大王共同相会的所在。这日捉了唐长老、猪一戒,大家欢喜,就同在二气府饮酒作乐。小行者找寻着了,竟一翅飞进来,在酒席间忽东忽西,听他二人说话。阴大王偶然抬头看见,惊讶道:“我这府中又无花草,这黄蝴蝶儿从何处来?莫非是孙小行者变的么!”阳大王忙看着道:“这蝴蝶儿果然有些古怪!”叫众小妖快快捉了。众妖得令,便七手八脚东边跑到西,西边跑到东,乱赶乱扑。小行者见妖精动疑,又摇身一变,变做个秋苍蝇,飞来飞去。众妖一时不见了黄蝴蝶,一发大惊小怪道:“方才在此,怎就不见了?”只管仰着头东张西望,忽看见苍蝇飞,因乱嚷道:“怎么黄蝴蝶不见了,却有个苍蝇飞!”两个大王看了一发生疑,正狐疑不决,那苍蝇儿偏作怪,照着阴大王脸上一连几撞,就象铁弹子一般,撞得脸上生痛,忙放下酒杯,捂着脸大叫道:“不好了,这定是孙小行者来取首级了!”随立起身道:“我们散了吧!莫要着了他的手。”阳大王笑道:“大王怎这样胆小?这黄蝴蝶、苍蝇儿突然而来,虽有可疑,若论理,此时深秋,这二物禀我阴阳之气所生,原该有的,何足为怪?倘若是蜈蚣、蝎子毒物之类,不当有而有,便可怪了。我们须尽兴饮酒,不要理他。”阴大王听说,也就坐下。小行者见妖怪生疑害怕,听见他说着蜈蚣,就随机变做一条七寸长有翅的蜈蚣,劈面飞来。两个妖精看见,吓得魂不附体,大声叫道:“这飞蜈蚣不消说是孙小行者无疑了,快拿,快拿!拿着的算上功,重赏!”众妖得令,一时齐上,也有用刀砍的,也有用棒打的,也有用鞭子刷的,大家乱做一团。当不得那蜈蚣就象游龙一般,往来疾溜,莫想犯着他分毫。阴大王见众妖捉不住,着了急,忙自起身,提了一把剑向空乱砍。小行者恐怕决撒了,又弄一个手段,乘众妖乱滚滚一个眼错,仍变个苍蝇儿叮在中梁上不动。众妖俱睁着眼,一时看不见,都吃惊打怪道:“方才明明在面前飞,怎就不见了?”阴、阳二妖看见,吓得哑口无言,只是跌脚。呆了半晌,阴大王方战抖抖的说道:“罢了,罢了!我二人的首级,多分要送在这和尚手里的了。”阳大王道:“事虽做得有些不妙,却也未必至此。大王还要拿出些刚气来,不要只管自馁。”阴大王道:“不是我害怕,自馁,若是硬好汉,两家在山前对敌,你一刀,我一枪,便好施逞英雄;

  如今这和尚只变东变西,鬼一般悄悄进来,不与人看见,却叫人怎生防范?日间还好处,倘夜间睡着了被他暗算,岂不白白送了性命!不由你不害怕。”阳大王道:“依你这样说来,真个有些可忧。但我想,变化一道虽九天九地,疑神疑鬼,却总是虚景,未必便能杀人!为今之计,只须防守严紧就是了,也不必十分过虑。”阴大王道:“承见教极是,只是我素性多疑,终有些放心不下。”阳大王道:“既大王要还宫,且别过,明日再商议吧。”阴、阳二大王遂一东一西,各自还宫。

  小行者见那阴大王多疑,便轻轻飞来,光跟了他回去。阴大王回到宫中,便将阖山的群妖都点了回去,先点五十名精细能干的去山前守护,打探如有动静,速来报知。然后每门俱加添一倍,轮班提铃喝号,彻夜守护。如有一名不到,不上心守护,俱要重责。寝宫门外更要严紧。阴大王再三分付了方入宫去安寝。小行者打探明白。又飞到东半边阳大王处去打听,阳大王也是一般添兵防守,只不知师父与猪一戒消息。飞出来寻见沙弥,将从前变化之事说了一遍。沙弥道:“既是妖怪生疑害怕,师父与二师兄性命自然无妨,只是也要访明下落,早救出方妙。”小行者道:“我想阴、阳怕懵懂,等我再去与他鬼混一场,弄得他颠颠倒倒懵懂了,不怕他不还我师父。”沙弥道:“他防护妖多,你一身黑夜进去,也须仔细。”小行者道:“不打紧。”仍变做个苍蝇儿,先飞入阴大王寝宫里来。不期寝宫关得紧紧,就与铁桶相似,要个针尖大的缝儿也没有。小行者没法,只得紧贴着檐瓦扒开些土儿,钻了进去。只见阴大王正叫人抬了一个大石匣,在那里算计躲入去睡哩。小行者看得分明,便依旧从瓦隙里爬了出来,又一翅飞到阳大王寝宫里来探听。只见阳大王已高卧帐中,鼾呼熟睡。小行者就弄神通,拔下两根毫毛,一根变了一把宝剑,一根变做一条丝绳,将宝剑挂在床面前正当中,弄完手脚,依旧飞了出来。踅到山前,看那五十名守护的妖精,俱敲梆摇铃走来走去的巡绰,却不知为头的叫甚名字。就心生一计,将身也变做一个妖精,手中拿着一杆令字旗,飞风一般跑来,大叫道:“巡山众军,大王有令:叫你们用心巡绰,不许一人偷安,到天明平安无事,俱重重有赏。”众妖精听见,都一齐跑来答应道:“我们五十名俱在此,谁敢偷安?”小行者道:“既不偷安,为首的可报名来。”内里钻出一个来道:“是小的寒透骨为首。”小行者道:“既是你为首,众人就委你点排吧,大王立等回信,我没工夫。”说罢,撤转身飞跑去了。这里众妖依旧巡绰不题。

  小行者跑了数步,又摇身一变,就变做寒透骨一般模样,又飞奔到宫门前击鼓,报道:“巡山头目寒透骨,巡山有警,报知大王。”众妖听见巡山有警,谁敢迟延,登时一门门传进去,直传到寝宫门上,报知阴大王。此时,阴大王已躲在石匣中安寝,忽听见巡山有警,吃了一惊,忙爬起来,传令叫寒透骨进来。守寝宫门的妖精忙出来将假寒透骨带到宫门外,禀道:“巡山头目寒透骨已带到。”阴大王在宫内,隔着门问道:“你巡山有什么大警?敢击鼓报我!”假寒透骨道:“小的巡绰东山,忽见一个火眼金睛雷公嘴的和尚,与一个晦气脸的和尚,在那里商议说,二位大王爷陷害他师父唐长老与师弟猪一戒,要算计杀二位大王爷替他报仇;又恐怕一时动了恶念,伤了他佛门戒行,故阳大王处止在床前挂了一口宝剑,使他悔悟,送出他师徒来,便保全他性命;若逞强不送,再杀他不难。”阳大王着惊道:“可曾说我什么?”假寒透骨道:“他说,大王比阳大王更是狡猾,这断饶恕不得。初时,已将宝剑来取大王的首级,说大王躲在石匣中,剑不能伤。如今,回去取他的金箍铁棒来,要连石匣都捣碎哩!小的伏在山下细细听,见他说得凶险,故敢大胆来报知,乞大王详察防避。”阳大王听见说躲在石匣中,吓得他魂不附体,身不摇而自战。暗想道:“我躲在石匣中,连神鬼也不知,他怎生倒晓得了?真也作怪!莫非这和尚未卜先知,他的阴阳比我们更准?”便分付假寒透骨道:“你快去再打听,看那和尚如今又怎么?”假寒透骨答应一声就出宫去了。走到宫外无人之处,仍摇身一变,变做个苍蝇飞入阴大王寝宫打听。只见阴大王慌做一团,忙叫人到阳大王处问床前有剑无剑。不多时,问的人去了来回复道:“阳大王一觉睡醒,忽见床面前挂着一口风快的宝剑,磨得雪亮。阳大王吓得汗下如雨,正没理会,适见小的去问,他倒转要问大王怎生得知?”阴大王听见说果然有剑挂在床前,愈加着忙,忙穿上衣服,叫人掌灯,走到二气府来,请阳大王议事。恰好阳大王要问缘故,也掌灯走来,二王会在一处。阳大王先问道:“我床前突然挂着一口利剑,连我也不知道,你却怎生便晓得,先叫人来问我?”阴大王就将巡山小妖寒透骨所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阳大王听了道:“天地间有如此能人,要我们这阴阳何用?”阴大王道:“阴阳有用无用且慢论,但只说眼前,他去取金箍铁棒,就要来捣石匣,却怎生回避?”阳大王道:“他事事前知,实难回避。倒不如挨到天明,点起兵来与他大战一场。杀赢了他不消说,倘或失利,惟有躲到造化山,去求小主公解厄。”阴大王道:“想来并无别策,只得如此。”二大王商量定了,又叫取酒在大殿上同吃,单等天明点兵厮杀。

  小行者打探的确,随飞回来现了形,与沙弥说知前事:“他说杀输了就要逃到造化山,去求他小主公解厄。你想,二人既有主公,一定是人家的奴才了。”沙弥道:“我听见人说,文武百官俱称皇帝是主公,难道文武百官都是奴才?又听得人说,巧者拙之奴。我想,天地间惟阴阳最巧,就叫他做奴才也不为过。”小行者笑道:“他又不是你的亲,你倒会替他解释。”沙弥道:“亲不亲,解不解,都不要紧,只是师父毕竟没个下落,却如何处?”小行者道:“且待明早杀他一个害怕,师父便自然有下落了。”又挨一会,只见红轮隐隐,天色微明,早听见山中炮声震地,金鼓喧阗。阴、阳二大王领了阖山兵将涌出山前,排成阵势来索战。你看阳大王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红云包裹,腰间锦带斜拖;绛袍金甲艳生波,三瓣枪尖出火。

  烈烈威风难犯,蒸蒸热气谁何?生人不少杀人多,生杀之权惟我!


  你看阴大王怎生打扮,但见:


  枪摆梨花白雪,身凝冷铁寒冰,乌云铠甲迸金星,颔下虬髯硬挺。

  吞噬心同饿虎,刁钻眼类饥鹰;青天白日现幽冥,撞着断根绝命。


  阴、阳二大王齐到阵前,大声高叫道:“东来的和尚,你果有本事要在西方路上逞英雄,就该硬着头皮领受我二大王两枪,也算是个好汉;怎只私自推碑,暗暗通气,又半夜三更装神弄鬼,搅乱我们的安寝,该得何罪?快快来受死。”小行者听了,忙跳出山前来,骂道:“我把你这大胆无知的贼害气!你既晓得说此假王道的话儿,就不该暗设陷坑捉我师父与师弟去了。你若果然阴阳有准,祸福无差,就该知道我孙老爷是你活泼泼正脉主人公,怎不安心听命,倒去别人家做奴才?”阴、阳二大王听了,勃然大怒道:“谁是奴才?你这贼和尚纵有些儿灵窍,不过一点点小猴儿,也亏我二大王培养之功,怎就忘本?不要走,且吃我一枪!”说罢,二人双枪齐举。小行者笑嘻嘻全不畏惧,忙将铁棒相还。山前这一场赌斗,与众不同。但见:


  两杆长枪,一条铁棒。两杆长枪,一杆热,一杆冷,刺得白雪光中飞烈火;一条铁棒,半条风,半条雨,打得黑烟堆里滚黄尘。一个逞心上经纶,两个运阴阳作用。心上经纶,正正奇奇行不尽;阴阳作用,翻翻覆覆妙无穷。你道我擅推碑通气,屠肠剖腹,杀匪无辜;我道你设陷阱害人,沥血斩头,罪在不赦。一个望心肝,一个思五脏,俱恶狠狠不怀好意;一个追性命,一个想头颅,闹哄哄谋逞雄心。虽与你无恨无冤,白刃相加不肯放松半点;便是我有恩有义,青锋紧对何曾饶恕分毫!


  三人苦战多时,不分胜败。沙弥在旁看得分明,见小行者一条棒敌住两根枪,虽不吃力,却也不能取胜,遂掣出降妖宝杖,赶上前大叫一声道:“泼妖精,你死在眼前,还要延挨些什么?一发等我沙老爷来早早断送了你吧。”那条禅杖早已从半空中劈将下来。阴、阳二大王两条枪抵小行者一条铁棒,也只好杀个平手;怎禁得战了半日忽又加上一条禅杖,如何支持得来?把枪虚晃两晃,弄在风竟往西南上败去了。小行者对沙弥道:“莫要去赶他,且到山中去寻师父看。”到得二气府大殿上,众妖精壮的已逃去空了,止有几个老病的走不及,被小行者捉住,问道:“你只说两个妖精将我唐老爷拿了藏在何处?”老妖道:“二位大王恐怕孙老爷会变化,进来偷了去,就是捉来的那日,已差人送到造化山去圈禁了。”小行者道:“那造化山是个什么妖精?”老妖道:“造化山不是妖精。”小行者道:“不是妖精,却是什么人?”老妖道:“他这人,说起来自有天地他就出世了,也不知有多少年纪,外貌看来却象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向闻得人传说,他的乳名叫做造化小儿,近因阴、阳二大王要偷窃他的本事去弄人,故奉承他叫做小天公。”小行者道:“这小儿有些什么本事,就这样奉承他?”老妖道:“说起来,他的本事甚大,直与玉皇大帝一般哩!他比玉皇大帝性子更惫懒,又专会弄人,天下人不怕玉皇只怕他。阴、阳二大王倚着在他门下出入,故冷一阵热一阵也要弄起人来,就是设陷坑拿唐老爷,也是这个根由。”小行者听了道:“原来有这些委曲。再问你,那小天公与人厮杀用甚器械?”老妖道:“他从不与人厮杀,并不用甚器械。”小行者道:“他既无器械,又不厮杀,怎生服人?”老妖道:“他只有无数圈儿,随身丢掷一个来将人圈住,任你有泼天本事,却也跳他不出;除非信心求他,方能得脱。”小行者道:“造化山往哪一方去?离此多远?”老妖道:“往西南方上,离此只有十余里路。”小行者道:“是实话么?”老妖道:“要求孙老爷饶命,怎敢说谎?”小行者道:“既不说谎,饶你去吧。”老妖得脱身,也忙忙躲去了。小行者与沙弥商量道:“听老妖之言,师父与一戒藏在造化山无疑了。”沙弥道:“师父既在造化山,两个妖精又败向西南,一定也到造化山去了。事不宜迟,我们速速赶去为妙,若迟了,恐他停留长志。”小行者道:“兄弟说得是,我们就去。”忙忙走出山前,跳在空中,略纵纵云头,早已看见一座大山,千峦万岫,十分峻秀。但见:


  翠散千寻,活泼泼与大海同波;青浮万丈,莽苍苍与长天共色。一层层,一片片,俨天工之造就;几曲曲,几弯弯,信鬼斧之凿成。青红赤白黑,五色石似拆天而落来;东西南北中,四围山宛破地而涌出。明霞终日,昭天上之祥;灵雨及时,降人间之福。走兽是麒麟犀象,飞禽乃孔雀凤凰。山中瀑布,直接天河;石上灵芝,实通地脉。五岳虽尊,功业让此峰之独占;一山特立,造化遍天下而难齐。东扶桑,西旸谷,莫道小儿通日月;上碧落,下黄泉,果然天帝立乾坤。


  小行者细看那山景,不独高峻非常,殊觉精神迥异,对着沙弥说道:“此处自然是造化山了,但不知这小儿的住居何处?”欲要问人,却又没人来往,向那山前山后细细找寻了半晌,并无踪影。小行者寻急了,遂捏着诀狠的一声道:“山神何在?”竟不见山神出来。一连叫了三声,方见一山神慌慌张张闪出来,跪在地上道:“小神迎接来迟,望小圣恕罪。”小行者大怒道:“好大胆的毛神!不叫你们迎接,是我宽思,这也罢了。怎有事问你,直等呼唤三遍方才出来!哪有这等规矩?快伸出孤拐来,先打二十棍再讲话。”山神道:“小神迎接来迟,固该有罪;但实有苦情,不是大胆。小圣明同日月,还求详察。”小行者道:“你且说有甚苦情?”山神道:“小圣可知此山叫甚名字?”小行者道:“一定是造化山了。”山神道:“小圣既知是造化山,可知这山是谁为主?”小行者道:“无非是造化小儿罢了。”山神道:“小圣谨言。此山既属小天公为主,则小神镇守本山,例该在小天公处时刻伺候。适小圣呼唤,因要禀明,故此来迟。望小圣怜悯有此苦情,乞赐饶恕。”小行者道:“既是这等,姑免打。只问你,他一个小儿能有多大本事,你们这样害怕他?”山神道:“小天公没甚本事,只是他动一动念头,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要你富就富,要你穷就穷,任你是盖世英雄,也不能拗他一拗。”小行者道:“一个人死生穷富,都是生来的,修来的,他怎么做得主?我也不信。这都不要管他,且问你,他的大门开在哪里,怎么再寻不见?”山神道:“他没有大门。”小行者道:“胡说,没有大门怎生出入?”山神道:“小天公专管着天下祸福,他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若先设一门便有私了。”小行者笑道:“祸福造于一心,哪里管有门没门,此真小儿之谈也。你去吧,我自会寻他。”正是:


  造化虽张主,人心谁肯听;

  不听犹自可,转要弄精灵。


  山神退去。不知小行者怎生寻造化小儿救出唐长老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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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造化弄人 平心脱套


诗曰:
     慢道天操人事权,人心谁肯便安然,

     卑田乞食还谋禄,鬼箓登名尚望仙,

     不到乌江夸盖世,未思黄犬肆熏天;

     虽然都是贪嗔妄,又道心坚石也穿。


  话说小行者与沙弥,寻到造化山要救师父,听那山神说出造化小儿许多利害,又说无门。小行者不信,喝退山神,心中想道:“他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我与他无一毫相干,他怎将我师父、师弟藏在山中,便是他自开祸门了,我去寻他,却怪我不得了。”遂提着金箍铁棒,同沙弥满山寻门。寻不着门,遇见大石拦路,便乒乓一棒打得粉碎。东打一块,西打一块,直打得石火如寒星,满山乱迸;石块如骤雨,满山乱滚;石声如春雷,满山乱响。吓得守四山的山神、土地,心慌胆战,乱纷纷都来报与小天公知道。

  却说这造化小儿,自阴、阳二妖解送了唐长老与猪一戒来,他已知师徒四人是佛门证果之人,害他不得。不过要他苦历多魔,以坚道念,将那唐长老与猪一戒送在一个魔难圈里住下,每日原好好供给。过不得一两日,忽阴、阳二妖败阵逃来,哭诉于造化小儿求他帮助道:“我二人虽不才,也忝居二气,参赞小主公化育,就是有时以寒热加人,也是理之当然。怎么这孙小行者倚着他有神通,能变化,竟将我镇山碑推倒,山泽凿通,致使二气混为一气,寒不成寒,热不成热,叫我二人阴阳无准,祸福皆差,怎生为人?就是前日设陷阱捉他师徒二人,亦不过要他回心伏善。争奈这和尚十分惫懒,转半夜三更变化潜身入洞,要暗害我二人性命。若不是我二人细心提防,此时首级已被他取去了。今又被他赶杀到此,此恨深如大海,求小主公大展神功,将那小行者圈住,以报此仇,则主公之恩同再造也!”造化小儿道:“这些事我已尽知,但这四个和尚与众不同。那个唐半偈,他虽无前因,却一心清净,实参佛教正宗,怎好将他魔弄?那个孙小行者,他乃天生石猴,又得了祖传大法精神,无敌变化多端,又不贪不淫,无挂无碍;又且动静随心,出入自得。你二人虽能生人、生物,却是依样葫芦,纵能代嬗四时,亦不过照常行事,怎能圈得他住?”阴、阳二妖道:“据小主公这等说来,则是天地间惟有这和尚独尊,造化、阴阳俱属无用了。”造化小儿道:“不是造化阴阳无用,而造化、阴阳用于不当之四,则为无用矣!不是这和尚独尊,这和尚实禀造化阴阳至精至灵之气而生,故独尊耳。”阴、阳二妖道:“虽如此说,为人也要体面,难道被他凌辱一场,就轻轻罢了?”造化小儿道:“等他来时,待我将圈儿奈何他一番,使他不敢轻薄你我,然后做个人情放了他去,方可保全两家体面。”正说不了,只见山神、土地纷纷来报道:“孙大圣的后人孙小圣在外面,要求见小天公,因为寻不着门路,不得入来,着了急,动了气,将金箍铁棒满山乱打,将那些奇峰怪石都打得粉碎!若再打半日,连山都要打崩哩!求小天公早早处治。”造化小儿尚未开口,阴、阳二妖早耸说道:“这和尚忒也大胆!怎主公门前也如此放肆,若不处他,成个什么模样?”造化小儿道:“你们不必着急,待我出去奈何他一番,与你们出出气吧。若要灭他,他乃后天灵窍所钟,如何灭得?”便将身在山石嵯峨之中往上一纵,那些山石就象虚空的一般,丝毫无碍。这一纵,直纵到一个最高峰顶上,盘膝坐下,高叫道:“孙小猴儿快来见我,我在这里。

  小行者正在山中乒乒乓乓打得燥皮,忽听见有人叫孙小猴儿,大怒道:“谁人敢大胆无礼叫我孙老爷的名字?”收住铁棒四下观看,却不见有人。正然疑惑,忽又听得当顶上又叫一声:“孙小猴儿快来!”急抬头看时,只见影影的有个人坐在万丈高的尖峰上叫唤,心中暗想道:“这定是造化小儿卖弄手段,装这贼腔要惊吓我哩!我若立在地下仰面与他说话,不象模样,就是跳在空中站在云上也不为奇。”却将金箍铁棒扯,扯得与他尖峰一般长,壁直立的竖在山前,将身一纵,直纵到铁棒梢头,与他对面坐下。再看时,果然是个小儿,论年纪只有十三、五岁,便问道:“你这小哥想就是造化小儿了。你小小年纪,只该请个先生在学堂里去读书,怎敢结连阴、阳二妖逞凶恃恶,将我唐师父与猪师弟陷害,藏在洞中!我孙老爷寻将来问罪,就该大开洞门,请我进去,负荆请罪,怎又闭门不纳,叫我在这空山里敲石觅火,打草惊蛇。你怕打崩了这座山,却又弄虚头,坐在这峰尖上叫名叫姓的犯上。总是娃子家的见识,我也不计较你,只要你知机识窍,快快送出师父来,让我们西行,我还叫师父替你念卷长寿经,保佑你快长快大。”造化小儿听了嘻嘻笑道:“小猴儿不要油嘴!莫说你才从石头里钻出来,嘴边的土腥气尚还未退,就是你老猴子如今成了佛,也还算不得我孙子的孙子哩!”小行者忍不住大笑道:“天下人说大话也没有似你的,我且问你有多少年纪了?”造化小儿道:“若问我的年纪,那与天同生与地同长久远无稽的话,说来你也不信,只就眼面前人所共知者:我在周文王列国时曾撞见孔夫子,与他论日远近,被我三言两语难倒了,到如今也有二、三千年了,你这小猴子还不知在哪世里做畜生哩!”小行者道:“你小儿家信口荒唐,总听不得,我也不耐烦盘驳你了。只问你,如今还是斯斯文文送出师父来,还是要我动粗?”造化小儿道:“你要斯文就斯文,要动粗就动粗。”小行者道:“斯文便怎样?动粗却又是怎样?”造化小儿道:“斯文是以礼相求。若叫你们行那五拜三叩头君臣之礼,谅你这山野小猴儿怎生晓得。只要你跪在山前,求我小天公广好生之德饶了吧,我就叫阻、阳二大王消消气,放出师徒来还你;你若不知好歹,倚着有些蛮力气,拿得动这条哭丧棒,又倚着心灵性巧,会做几个戏法儿哄骗愚人,便要动粗。若动粗时,我也没有枪刀杀你,只有一个小小圈儿将你套住,叫人牵了到城市中去跳,倒也是一桩好生意。若要你师父前往西天,这却莫想。”小行者道:“我说你是小哥家,终说的是娃子话,我老孙见玉帝只唱得一个喏,怎倒来跪你?我老师父从大唐到此,上等的妖魔也见了几个,纵能作魔作梗,并不能阻他西行。你这小儿不过靠着命好,时运利,有些造化,糊糊涂涂在黑漆桶子里暗暗弄人。我老师父心即天,性即佛,怎说个西行莫想?若说要跳圈倒好耍子,但不知这个圈儿是方的?是圆的?是长的?是短的?是大的?是小的?”造化小儿道:“你这小猴儿真是初世为人,一个圈儿自然是圆的,哪有方的长的各样的?”小行者道:“我的儿,你小哥家晓得些什么?我说与你听。圆的叫做太极圈,方的叫做四维圈,长的叫做两头日月圈,短的叫做当中方寸圈,大的叫做无外圈,小的叫做针眼圈;太极圈是乾坤跳的,四维圈是东西南北跳的,无外圈是须弥山跳的,针眼圈是芥子跳的;就是圆圈内还有双圈叫做鼻孔圈,还有套图叫做连环圈,还有交圈叫做黄道赤道圈。许多名色,怎说只得一个圆圈?”造化小儿道:“圈名虽有许多,合来总是一个。但我的圈儿又与你说的不同。”小行者道:“你的圈儿又怎么不同?”造化小儿道:“我的圈儿虽只一个,分开了也有名色,叫做名圈、利圈、富圈、贵圈、贪圈、嗔圈、痴圈、爱图、酒圈、色圈、财圈、气圈,还有妄想圈、骄傲圈、好胜圈、昧心圈,种种圈儿,一时也说不了。”小行者道:“你这些圈儿都是些小节目,有甚大关系?”造化小儿道:“你说的圈儿关系虽大,要跳却容易;我的圈儿节目虽小,却一时跳不出。”小行者道:“要跳不出,除非与你一般,也是个小儿。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哪里圈得他住?”造化小儿道:“据你这等夸口,也要算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了,敢与我打一个赌赛么?”小行者道:“怎生样打赌赛?”造化小儿道:“你师父现今已捉在我山上,我虽念他是个好和尚,不忍加害,也没个轻轻放出之理。今却与你打一个赌赛。”就在袖中取出一个圈儿,拿在手中道:“你若有本事跳出我这个圈子,我情愿与你联盟结成契友,送你师父西行;若是你没手段,跳不出我的圈儿,莫说师父莫想西行,连你这小猴儿真真要牵去做买卖了。”小行者道:“就打一个赌赛耍耍儿也好,只是没个证见,你小儿家输了,要放羊撒赖却怎处?”造化小儿道:“你不要多疑,好人口里说的话,哪里有赖之理。”小行者道:“不是我多疑,只因你的名声坏了,哪个不说造化小儿是个无赖小儿!也罢,我老孙也不怕你赖了,就与你赌一赌。”造化小儿道:“我倒不赖,只怕你要赖也赖不得。”遂将手中一个名圈,照小行者劈头掼来。那圈儿在造化小儿手中,不过数寸大小,及抛在空中,便象房子大的鸡笼一般,从头上罩将下来。小行者抬头一看,只见那圈儿果然有些妙处。怎见得,但见:


  团团如一轮月镜,剖作虚离;弯弯似两座虹桥,合为太极。非金打就,光艳艳俨然一道金箍;

  岂竹编成,细鳞鳞宛似千层竹网。不密不稀,围转来疏而不漏;又宽又窄,钻入去绰乎能容。当头罩下,受闷气不啻蒸笼;失足其中,被拘挛浑如铁桶。非千仞高墙,孰敢踰而出走;仅一层薄壁,谁能凿而偷光?虽木不囊头,只觉上天无路;纵缧非械足,也如画地为牢。千古牢笼,不离此道;终身轮转,未有他途。


  小行者看见圈儿劈头罩来,欲待飞身走了,不入他圈儿,却又说过赌斗,只得跳起身立在空中,顺手将铁棒带起往上一迎,那圈儿早套在身上。套便套在身上,却上下两头是空的,又远远不能近体。小行者暗想道:“这样东西怎生弄人?莫非造化有甚微妙之处?”又将身往上一纵,直跳到半空,再看时,圈儿已不在身上,急急落将下来。

  此时,造化小儿已不在峰尖,竟到山前一块大石上坐着。小行者看见,走到面前笑道:“你真是个小儿,这样东西也要我孙老爷费力。”造化小儿道:“我见你会说嘴,只道你有些名望,故将这名圈儿与你受用。谁知你原是个石猴儿,内无亲党之誉,外无乡曲之称,故暗暗无闻做了个游方和尚,这名圈儿如何有你的分?原是我差了。”小行者道:“小哥你哪里晓得?名者实之宾也!我老孙有其实,所以无其名。这些闲话都不要说,既已赌输,快去请我老师父出来西行就是了。”造化小儿道:“去是与你去,只是你这小猴儿既不为名,必然是个利徒。我有一个利圈儿,你敢再进去耍耍么?”小行者道:“一个与百个同,怎么不敢进去?”造化小儿听见小行者不推辞,便取出利圈儿,照小行者当头掼来。小行者任他套来,毫不介意,等他套来却从从容容跳将出来,无挂无碍。造化小儿见了笑道:“却看你这小猴子不出,竟造到名利两空了。也罢,也罢!有心结识你,一发试你一试。”便将酒、色、财、气四个圈儿一齐掼出。那小行者看见,不慌不忙,来一个跳一个,来两个跳一双,就象蛟龙出穴,鸾凤离巢,一霎时,三、四个圈儿都被他跳出跳入,弄做个传舍。跳完了,哈哈的大笑道:“小儿,小儿!我闻你一生造化高,今日撞见我老孙,只怕要造化低了哩!”造化小儿并不答应,又取出贪、嗔、痴、爱四个圈儿,一连掼将来。小行者跳到得意之时,便道:“来得好,来得好!也是我跳一场。”侧着身躯,歪着肩膀,东头跳到西头,西头又跳到东头,又象玉女穿梭一般。造化小儿看见,暗暗喝彩道:“好个石猴儿!果然天地不虚生,人心着不得假。我想这猴子虽酒、色、财、气无侵,贪、嗔、痴、爱不染,你看他跳来跳去十分快活,定是个好胜之人,只消一个好胜圈儿,必然圈住。”忙忙的取出个好胜圈儿来,对小行者说道:“只这一个圈儿,你若是再能跳出,便真要算你是个好汉了,只得放你师父西行。”小行者笑道:“许多既已领过教,何在这一个?请速速套来,莫要误了我老师父的程途。”话还未曾说完,造化小儿已将圈儿抛来,套在小行者身上。小行者正说得兴兴头头,不期这个圈儿到了身上,便觉有些手慌脚忙,不象前边从容自然,怎见得那圈儿利害?但见:


  上虽无盖,而铜颅客莫敢出头;下虽无底,而铁足汉不能伸脚。紧则紧,绝不露拘挛之迹;松则松,宛然如缚束之神。有时围顶,凑成两道金箍;忽尔拦腰,又紧一条玉带。百般布摆,东到东,西到西,布摆不开,千计逋逃,左则左,右则右,逋逃莫脱。不知与我何亲,同行同止,如恩爱之难分;又不知与我何仇,相傍相随,似冤家之不离。纵然套人非我之愿,虽天巧设之陷阱;试思好胜是谁之心,实人自投之网罗。


  小行者被圈儿套住,欲往上跳,不期那圈儿就跟着他上去;欲往下钻,不期那圈儿就跟着他往下去,欲将身子变大,那圈儿就随着他的身子也大了;欲将身子变小,那圈儿就随着他的身子也小了。周围虽稀稀透亮,及要变化去钻,却又没丝毫缝儿。欲要使金箍棒打开,却又地方窄狭,施展不开;欲要用拳头去打,却又软脓脓无处用力。急得他就似雀鸟一般,只在内团团跳转。造化小儿看见大笑道:“小猴儿怎不跳了出来?你的英雄哪里去了?”小行者听见,气得暴躁如雷,狠的一声道:“就连天也要撞通了。”双手攥着铁棒,尽力往上一跳。他一跳,带着圈儿就似弩箭一般往空中直射。不期恰遇着李老君带了两个道童儿在空里过,却不提防这小行者,套着个圈子,持着铁棒,兜裤裆里往上一撞,直撞着李老君的卵包,一时疼痛难禁,呀的一声,一个倒栽葱跌倒在空中。亏得两个童儿上前扶起,李老君爬起来一把捉住,喝道:“什么泼神,敢大胆无礼撞我一跌?”再看时,却是孙小行者套着一个圈子在空中乱跳哩。便骂道:“赋猴头!你要干那讨饭的营生,也须看看地方,敲得镗锣,叫人走开,好让你跳李三娘挑水或是关云长独行千里。怎声也不做,硬着头往人裤裆里直撞?幸是我的卵袋碰着你的头,倘或碰着你那条哭丧棒,岂不连我性命都伤了!

  小行者看见李老君跌了一跤,自知理短,连忙赔罪道:“老官儿莫怪,是我被人暗算,一时上来急了,冲撞了你老人家。”李老君道:“你这贼猴头!一生要讨人便宜,怎今日也被人暗算?你且说被哪个暗算弄成这等一个模样。”小行者道:“不要说起,说起也羞人。我因保师父唐长老西天求解,路过阴阳二气山。阴山太冷,阳山太热,我师父走不过去,故我用手段将他阴阳凿通,便冷热均平。阴、阳二妖恼了,就暗设陷坑将师父与猪一成捉去。我去寻他取讨,他斗我不过,又将师父与一戒送在造化山造化小儿处藏了;我寻到造化山,那小儿甚是惫懒,不与我厮杀,只将这个圈子与我打赌斗,叫我跳出他的圈儿,就送我师父西行。初时,是两个名、利圈儿,我已跳出;次后,又是酒、色、财、气四个圈儿,我也跳出;后又是贪、嗔、痴、爱四个圈儿,我又跳出;临后,他急了,遂将他娘的这个圈圈子套在我老孙头上,叫我跳进跳出,跳得满身似水,他只不肯放我。我没法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往上乱撞,指望撞得出头,脱离他的孽海;不期做和尚的命苦,又撞到你老官儿的裤裆里来。也是一缘一会,千万显个神通,教我出这圈子来,足感高情。”李老君笑道:“你这个贼顽皮,天不怕地不怕,今日一般也弄倒了!那造化小儿乃天地间第一个最精细最刁钻之人,你却寻上门去惹他,自讨此苦吃。”小行者道:“哪个去寻他?只因师父被他陷害了,不得不寻他。别的事不要你多管,只要你替我将这个圈儿除去就好了。”李老君道:“别的事都还容易,要去这个圈儿却是不能。”小行者听了吃惊道:“前面许多圈儿都被我轻轻跳出,这个圈儿就是难些,毕竟也有个脱法,怎说不能?”李老君道:“若论你这贼猴子,自家弄聪明,逞本事,就叫你糊糊涂涂在这个圈子里坐一世才好。只怕误了你师父的求解善缘,与你说明白了吧。造化小儿哪有什么圈儿套你,都是你自家的圈儿自套自。”小行者道:“这圈儿分明是他套在我身上,怎反说是我自套自?”李老君道:“圈儿虽是他的,被套的却不是他。他把名、利圈套你,你不是名利之人,自然套你不住;他把酒、色、财、气圈儿套你,你无酒、色、财、气之累,自然轻轻跳出了;他把贪、嗔、痴、爱圈儿套你,你无贪、嗔、痴、爱之心,所以一跳即出。如今这个圈儿我仔细看来,却是个好胜圈儿。你这泼猴子,拿着条铁棒,上不知有天,下不知有地,自道是个人物,一味好胜。今套入这个好胜圈儿,真是如胶似漆,莫说你会跳,就跳通了三十三天,也不能跳出。不是你自套,却是哪个套你?”小行者听了,吓得哑口无言。李老君道:“你也不必着惊,好胜不过一念耳。”小行者听了大悟,叹道:“我只道好胜人方能胜于人,今未必胜于人,转受此好胜之累。罢罢罢!如今世道,只好呆着脸皮让人一分过日子吧。”便把铁棒变小了,放在耳中,就要别了老君,下到造化山去。老君道:“你下去做什么?”小行者道:“有什么做?不过见造化小儿下个礼,求他除去圈儿,放我师父出来。”老君道:“你既转了好胜之念,又何必求他?你今再跳跳着。”小行者真个又跳一跳,早已跳出圈儿之外,喜得他抓耳揉腮,满心快活道:“原来无边解脱,只在一念,那些威风气力都用不着的。多谢老官儿指教!今日且别过,改日再造府奉谢吧。”老君笑道:“谢倒不消,只是你碰得我那卵包还有些疼,须替我呵两口才好。”小行者道:“问倒不难,恐怕呵肿了,弄成个大气包,夹着难走路;莫若回去坐在丹房里自家揉揉吧。”李老君笑着带领两个童儿去了。正是:


  人事无非跳,乾坤都是圈;

  纵教圈满世,不跳也枉然。


  小行者别了老君,手提着好胜圈儿落下云头,仍到山前。那造化小儿早已尽知此情,先迎着说道:“这都是老聃这贼道多嘴。虽他多嘴,也亏你心灵性巧,转念得快,既已悔过,可跟我来领你师父去吧。”小行者还打帐瞒着他,说自家跳出的大话,不期他事事皆知,便不敢说慌,只说道:“你既肯放我师父西行,闲话都不必提了,圈儿还你吧。”便将圈儿往造化小儿头上掼来,造化小儿一手接住,就一手往山前一指,只见山前早现出一座洞府,重门朱户,碧瓦黄墙,宛然天宫帝阙。小行者看见笑道:“原来有这样好所在在里面,却叫我在门外与木石为伍。人都叫你做小天公,依我看来,甚不公道。”造化小儿道:“我怎么不公道?一座宫阙明明在此。但你初来,一团骄傲,没有造化,故寻不见;如今你回过心来,造化到了,故看得见。此皆你心有偏私,怎倒怨我不公道?”遂同了小行者、沙弥入去,早有许多天吏、职司两边伺候。造化小儿到了大殿上,升了宝座,阴、阳二大王俱来朝见。造化小儿道:“我与你明燮乾坤,乃是一大天,唐大颠与孙履真潜修性命,乃是一小天。名虽有大小之分,道理却是一般,岂可自相残贼?他虽擅自推碑,凿通山泽,也不过急于西行,不为大过;纵有逞强之罪,今已悔心讲明,不必再论。你二人回原山去供修职业吧。”阴、阳二大王已见造化的圈儿俱套他不倒,料争斗也无用,又见小主公这等分说,只得唯唯听命回去了。造化小儿方叫取出唐长老师徒二人并行李、马匹来,对着唐长老道:“你师徒四人精心奉佛,我代天施化,本不该圈留你在此,但从来道心必经魔难而后坚,圈留者正坚你道念耳。”唐长老闻言,合掌顶礼,再三致谢。造化小儿又叫备斋,请他师徒饱餐一顿,然后送他出山西行。正是:


  乾坤虽阻绝,不碍一心行。


  不知唐长老师徒此去又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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